雨,是从半夜开始落下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直到水珠滚落山斋瓦楞上,终于扰醒天边晨光,绮里云棠睁开眼听到小孩哭啼声,原来是巧柠一早就在准备饭食,许是昨晚雨水潮了柴火,青烟正从灶口冒出熏呛到背后的孩子,绮里云棠洗漱完毕过去帮忙,又看到闵以彦戴着斗笠从屋后小门进来,提篮里是刚摘的新鲜蔬菜。
“哟,云棠姑娘,昨夜你回得晚,怎么不多睡一下?”
“村里清静,晚上睡得很踏实,扫净了困意。”绮里云棠笑着回应,又顺势从巧柠背后将孩子抱过。
没想到钰之刚到绮里云棠手中就止住了哭声,小手就要去拉她脸上的青纱,闵以彦生怕她忌讳,正要阻止,却听绮里云棠道:“没关系,钰之似乎并不害怕看到它。”
巧柠卷起袖子,笑道:“钰儿也觉得云棠姑娘其实很美。”从锅里端出红薯粥汤,巧柠又洒了几点葱末到蒸好的鸡蛋上,用葛布擦了擦手:“只是听说记灵行者常年在外奔波,一个女儿家能坚持下来,这勇气就算世间多数男子都难比,实在不易。”
“我从小被白山师父收养,自他过世后,家就没有了,不得不一直在世间走。”绮里云棠逗着钰之,目光清凉如水,早将路途当作归宿。
吃过早饭,绮里云棠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件饰品交给巧柠:“这是一件玳瑁,等钰之再大些,你让他随身佩戴,或能少染病疾。”
“这……”巧柠自知东西贵重,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丈夫,没敢定夺。
闵以彦也犹豫了片刻,最后笑道:“既是云棠姑娘的心意,就收下吧。”
“哇!好漂亮呀!”钰之拍着手叫唤,跟昨天一样,似乎咿呀学语的年纪最会说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虽然吐字依然含糊,但样子甚是乖巧。
一家人笑开,绮里云棠简单收拾,就依约去往祝桑家,闵以彦同行在侧,两家离得不远,很快看到那株开着花朵的石榴树,初晨阳光洒在院落一角,小窗支开,有细语声传出。祝桑知道绮里云棠要来,特地早早将母亲安顿好,又将木藤椅搬到门外,扶母亲半倚着晒会太阳。
“祝桑!”
“以彦哥,云棠姑娘,你们来了。”
见着面,祝桑泡来菊花茶,妇人只是抬了抬眉眼,目光在绮里云棠脸上停留了片刻,动了动唇齿,声音细弱蚊足,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转头继续端望那树红花。
绮里云棠走向前,鼻息间闻到一股清香,一些细微处引起她的注意。
“你母亲发色生来如此吗?”
祝桑愣怔住,从未留心过这等事情,父亲过世后母亲虽憔悴不少,但年纪还不至发染霜华。他没做声,只是看着绮里云棠,有些疑惑。
“平日大多时间你都在屋内走动,不像在阳光下这么明亮,没有留意也属寻常。”
闵以彦听着奇怪,两人一起走近,借着初阳才发现端倪,在祝桑母亲发丝尾迹,有些暗沉的乌绿色,变化很细微,若不是今日情形恐怕很难觉察。
妇人在三人的目光中转过身子,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花要走了,该种细草,种下了,它们就不走了。”
“阿娘?”祝桑试着跟母亲说话,妇人看了他一眼,露出笑意,手指着南窗重复呢喃:“种下了,它们就不走了……”
“……好。”这样奇怪的交流在母子间显然不是头一回出现,祝桑苦笑道:“母亲每年这时节就开始念叨着种草,可是不管种下什么,最后它们都会枯死,有一回我心疼花草就没听从她的意思,结果那一年母亲的腿脚就出了毛病,自此,每年我都依着母亲的话。”
绮里云棠走到妇人跟前:“伯母,介意我看一下你的脚吗?”
“洛姨,这是祝桑找来的医生,来给您治病的。”闵以彦特意在洛娘耳边提醒,可她似乎充耳未闻,祝桑只好点头示意道:“云棠姑娘,你尽管看吧。”
慢慢撸起妇人裤管,那股莫名清香再次扑鼻而来,绮里云棠看着洛娘肌肤纹理下那层泛青的痕迹,脸色却一分分白下去。
“云棠姑娘……?”看出她脸上异样,祝桑轻声询问,但绮里云棠却没有答话,只是起身走到那株石榴树下,将手掌覆盖在树干上,闵以彦和祝桑不明所以,但下一刻,只看到她身边陡然风起,树梢的花瓣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刹时飞向苍穹,紧接着远远传来一声若即若离的鸣叫,洛娘忽然朝头顶张开双手,眼里有光黯淡下去,祝桑大惊失色,母亲双鬓的发丝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一时失了方寸急喊道:“云棠姑娘!我阿娘这是怎么了?!”
绮里云棠身子一颤,已然听出祝桑卡在喉间的哭腔,只得将手掌收回转过身来,犹豫半晌才道:“……我已经找到了你母亲的病因,但,我可能无能为力……”
“啊?!”闵以彦失声低呼,有些始料未及,刚刚那奇异景象已经看出洛娘的病不能常理度之,可如果连绮里云棠都没办法,岂不是成了绝症?
祝桑呆立在一旁,问道:“是因为暖玉灵么?”
绮里云棠点头:“之前我一直察觉不出这周围灵的存在,现在看来,原来是暖玉灵将灵识融入石榴树,失去了灵质我才一直感受不到它,为了隐藏起来继续生存,它们需要不断吸纳附近草木的生命,一般不会危及人类,但若是草木都没了,它们也会转而吸纳人类血气,当初你怜惜其他草木没有按母亲所言,大概就是那时候暖玉灵与洛娘建立了联系,她的双脚开始有了木质清香,已有一部分血气流向了暖玉灵,强行切断,只会加快洛娘衰老,但任之不管,洛娘的生命依然会不断流失,只是程度变得缓慢一些。”顿了顿,她目光落到祝桑身上:“……所以洛娘才叫你种下花草,其实她想留下。”
这席话虽讲来平淡,却已似锋刃在祝桑心头扎下,满心懊悔击溃了他的隐忍,祝桑捂脸啜泣不止,当初若非他执意留下这株石榴树又怎会带给母亲这般苦痛。
“种下了,就不走了。”一旁洛娘突然开口,一只手轻拍着祝桑腰际,像在抚慰他,脸上生出慈爱笑意,祝桑慢慢跪在母亲面前,放声痛哭。
绮里云棠只是看着他们母子二人,作为记灵行者,第一次如此束手无力,祝桑为了缓解母亲思念之苦才找来这株石榴树,又因为怜惜草木生灵无意间给母亲带来伤害,而洛娘都看在眼里,大概也都明白祝桑用心,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怪罪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