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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17 15:02:00

▲席星荃读史书,用电脑写作谢勇摄

文/席星荃

近年读史知道,在襄阳城东的汉水上,除了写入唐诗的鱼梁洲外,曾经还有一个蔡洲。蔡洲早已杳无踪迹,我却对它耿耿难忘了,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沧海桑田的历史地理问题,也因为它背后连着许多有意思的历史人物。最直接的是蔡瑁,就是那个怂恿刘表翦除刘备,逼迫皇叔仓皇出逃马跃檀溪的人物。

蔡氏为襄阳大族,蔡瑁的姑姑嫁汉太尉张温,大姊嫁名士*承彦,小姊为刘表得宠的后妇。族兄蔡瓒为鄢相,蔡琰为巴郡太守。魏武帝曹操与蔡瑁自幼有旧,关系非同一般,曹操破荆州后,蔡瑁就投靠了曹操,被封为长水校尉、汉阳亭侯。

据《水经注》,蔡洲的得名就由于“汉长水校尉蔡瑁居之,故名蔡洲”。东晋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也说“瑁家在蔡洲上”。据有关史籍,蔡洲在岘山东南的汉水上,但是,现在的汉水中并没有蔡洲,甚至两岸也没有这个地名。查阅清代所修《襄阳府志·里社》,在明代洪武年间,城南二十里有一个蔡村里;清代改称蔡村营,城南十里又有蔡村官渡。蔡村或蔡村营都是当时的行*村,它是不是与蔡洲有些瓜葛?但距今仅两三百年,连蔡村也已无从查考了。蔡洲的消逝,是意味深长的。

年5月3日上午,我实地踏勘了城南十余里的观音阁一带。

从岘首山开始,东西走向的城南诸山掉头南行,与左边的汉江并行。观音阁居于江山夹峙的狭长地带中间,既是山麓,也算江岸。立此地举首西望,青山横亘,有如屏障;东望,大江赫然在目,抵着山脚岩石向南流去。越江东望,岸上远村蔼然,偏南是丛聚的山峰,与江右的西山遥相呼应,那便是著名的鹿门山了。

下行数十步就到江边。岸下淤出一个不大的沙滩,长了片片青草,其上有几头牛。江水缓缓地涌到脚下,柔柔的没有声音。沙上埋了些死鱼和塑料废弃物。今春是汉江历史最小流量,江水清浅,狭窄处不过百余米,行着一两只小型货船。河湾处泊着几只渔舟,一对男女正拾掇渔网,我同他们谈起来,知道七十年代江水还很大,八十年代也还不小,小下去是近几年的事──上游建坝多了,水源枯竭。著名的槎头鳊正出于这段沔水中,已经极少了。

那女人是渔民世家,并不知道“蔡洲”,问蔡村或蔡家营也不知道。男人说左岸有大村,俗名叫大旺洲,距此不过三四里,可以去查问查问。顺他的手指望去,可以看见村中树木。这话提醒了我,我想起《荆州图经》所言:“岘山东南一十里,江中有蔡洲,汉长水校尉蔡瑁所居。”大旺洲就在岘山东南十里左右。《水经注》称:“(蔡)洲大岸西有洄湖……在岘山南广昌里。”广昌里也就是今天的观音阁一带,其对岸便是大旺洲。也许大旺洲就是我要寻找的古蔡洲。问题在于《荆州图经》说蔡洲在“江中”,而《水经注》的语气似也如此;而大旺洲却在岸上,说大旺洲就是蔡洲于理有悖。那么,当年的蔡洲究在何处?

我一时不能过河去左岸,恰遇一老汉牵两头*牛走下滩来,我便奉烟搭话。他要我上岸去观音阁村找一个叫刘发洲的老人,说他熟悉一些情况。我爬上岸上的小山,绕过正在修复的观音阁,在江边小山嘴上见到“副总戎来将*去思碑”,碑文已漶漫不可识。才想起这是唐代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来瑱之碑,是襄樊现存最早的石碑之一,无意中被碰上。

刘发洲老汉在路边建有三间三层的楼,开了饭店。我到他家时他收割油菜去了,却遇到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一行五人,正停车访古问路,我便加入谈话。后来找到刘老汉,他对蔡洲的事却也茫然。我不禁有些无措,但面对现实,我冷静下来,我想,在汉末的那片风景与今天之间隔着一千七八百年,其间发生过多少自然的和人间的事变,线索的断绝正是很自然的事。

江中现有凤凰滩,在大旺洲村岸下,宽数里。那么凤凰滩是不是当年的蔡洲呢?细一想,滩和洲是不同的。《尔雅·释水》说“水中可居者曰洲”,习凿齿《襄阳耆旧记》称“瑁家在蔡洲上,屋宇甚好,四墙皆以青石结角。”也证明蔡洲的土质较硬。而滩则是较低的、以流沙为主的水中地形,水落则现,水涨则没,不能居人。且《水经注》也没出现凤凰滩其名,可见此滩是后来形成的。

大旺洲是否即古蔡洲,看来关键的问题是弄清“江中”与岸上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想起春天遇到的一个放牧老人。我决定去重访他。

两天后,我骑了自行车来到襄阳城东的白沙曲找周老汉。白沙曲也是《水经注》和《三国志·庞公传》提到的古地名,与著名的鱼梁洲相连。周老汉71岁,本是鹿门山麓汉江边的农民,却在此地搭几座矮棚子,利用大堤附近草地放几头牛,种几块荒地。春天我寻访“白沙曲”古地名时,曾跟他谈到过大旺洲一带的过去的水灾,似乎涉及到地形的演变。周老汉矮壮有力,耳灵眼明,声音洪亮。他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在江水潺潺声里攀谈起来。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四五人在棚子外剥去年的花生,对我很客气,并不打扰我们的谈话。

同周老汉的谈话证实了两点:第一,老汉听上辈人传说,汉水原来是经大旺洲村北向东流,与淳河相汇,再南折到鹿门山麓,流入宜城县界。至今山麓的岩石上还留有拉纤磨出的深槽。后来,汉水改道向西南观音阁方向流去。想想《水经注》所说“(汉水)又东南径蔡洲”中的“东南”二字,原来竟是记实。第二,大旺洲的地势比江面高不了多少,老汉说五十年代没修防护堤,一涨大水大旺洲村边就进了江水,可以行船。民国二十四年汉江发大水,洪水再次从大旺洲村北南下,水后在村东留下数里长的大沙包……

如此说来,大旺洲当年就在江中!但后来江水改道,旧河道渐渐淤塞,大旺洲同东岸连为一体,从“江中”爬上了岸……

听周老汉一席话后,我忽然想起在清代县志的地图上已标有大旺洲,但标在江中,在现在的大旺洲以西相当远的地方。原来如此!

了解了这一点,对《水经注》的一段话就好理解了。《水经注》说:“(蔡)洲大岸西有洄湖,停水数十亩。长数里,广减百步。……”按现在地形,观音阁以北为平野,以南则汉水直抵山下,更没有形成湖的地理条件。当年的洄湖只可能位于现在的江水中或凤凰滩上。也就是说,蔡洲存在的时候,其东是主河道,其西是支流。支流与西山之间有宽阔的陆地,洄湖即在其上。后来河道演变,蔡洲西部和西岸同时受到江流冲刷,反向崩塌,蔡洲向东缩,洄湖也崩毁于江中,渐渐形成沙滩(即后来的凤凰滩)。近代以来,主流与支流换位,蔡洲之东渐渐淤塞、抬高,与东岸相连。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大旺洲的确是当年的蔡洲,但只是其东半部分;西边的半个蔡洲已崩塌江中……

是这样么?

大约就是这样吧。有意思的是,蔡洲的湮灭似乎暗喻着蔡氏家族的命运。曹操占领荆州后,曾亲渡沔水登上蔡洲,于私室会见蔡氏眷属,与蔡瑁叙谈契阔,共忆少年旧事。那一种何等的荣耀。据《襄阳耆旧记》记载,直到晋永嘉末年蔡瑁之子仍为豪富,宗室强盛。但那时已是乱世,盗贼蜂起,蔡氏虽然全族共保于洲上,最后还是为草贼张如所杀,“一宗都尽,今无复蔡姓者”。蔡洲其名的湮灭不闻,可能就是由于这次事变。

经过了实地踏勘与寻找,有关文献在我脑海生动起来。于是我试图复原一段随风逝去的历史景观:自然的,与人文的。

以后来者的视角看,蔡氏的衰败正暗合着襄阳历史上一段繁华的消歇。汉末动荡时期,襄阳为荆州治所,由于刘表的骑墙式*治态度而暂处于战争之外,成为相对安定的地区;加之山水秀丽,物产富庶;地处南北要冲,信息传播快捷,一时间吸引了许多人物,俊彩星驰,文气鼎盛。就在蔡氏居住的同一条沔水上,居住着诸葛亮的老师、大名士庞德公和他的侄子庞统。庞统年少木讷,才华未露,不为人所知。一日去拜访名士司马徽,司马徽采桑于树上,让庞统坐于树下,两人一直谈到天晚,于是司马徽大悦,称庞统为“南州士之冠冕”,刘备向他问才时,他称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凤雏。跟诸葛亮一同拜为*师中郎将。他向刘备献策,诈取刘璋的大将杨怀、高沛,助刘备入蜀,奠定大业。名士徐庶、崔州平等人也所居不远。他们时相往还,纵论天下。其时诸葛亮年少,每次到庞公家,拜于床下,庞公但捋须微笑而已。而在蔡洲西岸居住着杨仪、杨虑兄弟,杨仪辅助诸葛亮规划**,筹办粮草,调度*旅,诸葛亮死后,他领*讨平魏延的叛乱,也是一时风云人物。与之相对,城中还有大批官方文人,如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和古文经学大师宋仲子等人。

襄阳城南诸山风景此时也臻于绝美。东望江中,北有鱼梁而南有蔡洲,其上绿树摇影,屋舍掩映。江之西岸,青峰叠翠,林木茂盛;山下有数里洄湖,风吹碧波,荷花映日。而白马泉从西峰曲折而来,泻于沔水深潭中。更有翠峰环抱的习家鱼池,池上钓台临风,菱芡覆水,四周高堤种植翠竹、长楸、芙蓉之类,正是游宴佳处。而北望中原,目空千里;远睇东南,汉水尽处,鹿门诸峰历历,隐然天际……

多娇江山,汇一时人物之盛!方圆数十里之内,山川秀丽如此而名士如云、人物如林者,为古今所罕见。

但一个历史瞬间,一切便风流云散了。那时三国之势渐成,襄阳主客人物一批随诸葛入蜀,一批跟蔡氏附魏,一批东下吴会辅佐孙权。人走城空,江山寂寥,惟有渔翁樵夫在茶余酒后,遥忆往昔,闲话风流。

然而襄阳山水佳丽,文脉沉潜,地饶物阜,必不至长久消沉。西晋之初,羊祜(字叔子)来镇襄阳,与东吴大将陆抗隔江相望。叔子采取睦邻策略,于是两相安处。叔子乐山水,每风景,必登岘山,置酒谈咏,终日不倦。常慨然叹息,对僚属说,自有宇宙,便有兹山,而前贤胜士像我们一样来登此山者,都湮灭而无闻,念此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魄应登此山也。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无独有偶,不久,杜预(字元凯)继羊祜来守襄阳,兴教化,行仁*,被百姓称为“杜父”。他学识渊博,是一代名儒,有深刻的人生忧患,面对江山胜景和先贤遗迹,在岘山之巅为羊叔子立了著名的堕泪碑,又常自言:“百年后,必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乃刻二碑,自铭其功,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说:“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此举深广的哲学意义和浓郁的文化色彩感动了代代中国文人。唐宋以降,几乎所有著名文人都曾来此凭吊歌咏,留下灿烂的诗章。

古人云:人物山川,相待而显。观诸名胜,亦大率如此。在古邑襄阳,孔明与隆中,羊祜与岘山,杜预与万山潭,孟浩然与鹿门山,庞德公与鱼梁洲,以及习凿齿与白马泉,山水与人物已经合而为一了。

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气质与禀性,并影响着一方人才特色的形成。襄阳山水秀丽而不失雄奇,淡泊宁静之中暗寓高远大气;这也许正是襄阳人物多为文化型的深层原因之一。古楚多隐士,襄阳生长的人才多有隐士气质。庞公居沔水上,至老不入襄阳城。躬耕田里,琴书自娱。荆州牧刘表数次请他出仕,不就,两人的对话至今不失警世意义。庞公的志向是:“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龟鼍穴于深泉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趋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但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庞公不肯当官给子孙留遗产,说那是“遗之以危”,让子孙自食其力是“遗之以安”,其高风亮节可知。庞德公后来携妻子入鹿门山,托言采药,不知所在。此外,习凿齿、孟浩然、皮日休都有隐者的禀性。《水经注》载有汉滨老父的故事。汉桓帝幸章陵,临汉水,百姓莫不观,老父独耕不辍。议郎张温使人问之,老父笑而不答;张温与之言,问姓名,不告而去。这也是一个襄阳怪人。是的,在今天的襄阳人中,仍有禀承了这种不羁禀性,不信天不服地的普通人物。

山川的个性与特色甚至可以移易客籍人物志趣德行。羊祜、杜预都是外籍人士,孔明从山东来襄阳时稚气未脱,十年后却成了一位高士。他虽以*治家名于世,骨子里却是一个文人,读读前后《出师表》人便心服。也许西晋末年的山简更典型一些。其父山涛本为竹林七贤之一,后来投靠司马氏,位至三公,被稽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好一番嘲骂。山简出镇襄阳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豪强富室展开了财富和权力激烈争夺。他出生公门,长于巨室,势力不谓不大;襄阳为当时重镇富国,而山简却整日优游山水,过着半隐半宦的生活。他称习池为其“高阳池”,常置酒池上。当时很多乐府伶人来襄阳避难,一日燕会,有人建议他招伶人侑酒。他慷慨流涕,说,世乱国危,不能匡救,已经是国之罪人了,还作什么乐呢?闻者无不愧怍。山简的高洁与襄阳的山川有无一些关系?

我小时候岘山上下古迹尚多。岘首西侧路边,芳草萋萋,林幽壑深。茂草中耸一古碑。杜甫祖籍襄阳,那便是其衣冠冢。文革中,拆祠,砸碑,毁寺,一切荡然。几十年持续不断的炸山取石,岘山中段一座秀峰已成深谷,真正是“陵谷交替”。白马泉的断流改变了习家池、谷隐寺一带清幽深远的自然景致。而路左靠江一边呢,厂房林立,酒楼相连。当年碧流满江,千帆往来,鸥鹭翩翩;不过短短三十年,由于上游生态变化和开发建设,流量锐减,河道浅窄,沙滩扩大增高,江中已看不到帆行鸥飞了,当年景象已成永逝不归的旧梦。

站在观音阁村国道边,陕西师大研究史学的王教授对我说,襄阳城南这一片青山中,文化积淀很深厚,应该有许多名胜古迹可看。他们是特意借五一放假,找了一辆面包车,驱车千里慕名来访的;但他没看到什么,失望形之于色,殊为遗憾。他们本打算逗留几日,只好下午就回西安去了。我心生歉意,只好建议他们去江边看看风景,远眺一下鹿门山。他们欣然而往,也不知满意否?

名胜风景不仅仅是自然,更是人类的作品;无论多美的自然山水,没有人的文明遗存其间,就不会有灵秀气韵。某些新发现的风景区峰洞堪称神奇,却总觉得内涵单薄,就是这个道理。当今,养育心灵、涵养性情的名胜风景正在遭受商品意识的严重侵蚀,被奴化、俗化、丑化,而且,加速度地退化。若不及早遏止,不要多久,人们将无处寻找精神的后园,其心灵的孤寂、干涸与荒芜将无法避免……

还是借杜审言的《登襄阳城》来结束这篇伤心的文章罢: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

(注:原载《长江文艺》年第2期,该文已收录进《襄阳文学65年·散文选》一书)

作者简介

席星荃(—),本名席兴全,湖北襄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沧桑风景》《记忆与游走》,长篇小说《风马牛》等四部。在全国报刊发表中篇小说两部、散文近篇、论文40余篇。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百余家报刊转载,作品入选《中国散文精选》《年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当代人文读本(哲理卷)》等。获首届《长江文艺》散文随笔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优秀奖、首届世界华人游记征文大赛第五名等二十多项荣誉。

图文:据《襄阳文学65年·散文选》

责编: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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