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宁十六年,京城庆都,冬。
日将暮,寒风如刀,剐尽世间,每一寸钝肉。
皇宫内,一声令下,百匹战马齐拉缰绳,嘶鸣声震荡宫城。
“轰——”
自上而下,从飞檐,瓦饰,斗拱,到金柱,角梁,桁条,枋,门窗……造价万两白银,凝聚无数工匠心血的宫殿登时土崩瓦解,化为乌有。
地面传来巨大的震颤,金漆扑簌簌掉落,好似女子怨泪,尘土气漫卷巍峨皇城,一如当世风卷残云。
诸国离乱,距梁燕之战只过去三年,千里腥云尚未散去,南燕国君却下令修缮宫殿,继续枕卧于残江颓山之上。
偌大的都城,不知何时就换了主人,对于上位者来说,能安睡一日便算一日。
即便会被身下物什硌到。
烟尘散去,传来一阵浓烈的异味,众人掩住口鼻,发现壁内竟暗藏夹缝。
“这、这是!”
莫说年轻的木工,纵是干这行几十年的老匠人也惊骇不已,他们滞木一般立在原地,六神吓得俱飞。
墙壁中,躺着十几具死尸,身体已经风化,眼珠的位置凹陷成黑黢黢的空洞,直勾勾凝望头顶苍穹。
他们身体下并非双腿,而是同样风化的——鱼尾。
金剥玉碎,木朽虫生,尸身鱼尾。
不过将将掀开南燕王朝溃烂的一角。
有个年长的管事反应过来,对众人厉声道:“全都待在这儿,不得离开!你,快去将此事告知解大人!”
2
工部衙门。
解筠正伏案青灯前,小吏哆哆嗦嗦将此事道出,他闻之大惊,马不停蹄赶到重华宫,见到那可怕一幕。
“解大人,您看这……”
解筠脸色一沉,天子宫殿内发现如此阴邪之物,绝非小事。
他吩咐手下官吏通知内务府和大理寺,末了,扫了一眼在场工匠:“今日之事不得往外透露半个字,泄密者,交锦衣卫处置!”
一向温文尔雅的侍郎大人,少有地露出杀气。
“是,是!”众人惊恐跪地,垂下的头似有千斤之重。
“锦衣卫”一词与地狱无异,何况此事非同小可,绝不是下等小卒担待得起的,他们知晓轻重。
解筠在废墟前站了许久,面色凝重。日光隐于阴云后,男子俊朗的脸半明半暗。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重华宫修缮一事搁置,皇宫内外一如往常般风平浪静,鱼尾尸一事好似从未发生。
可解筠不这么认为。
是夜,他坐于书案后,合上文书,撑着头闭目养神。
皇宫修缮诸事由工部管辖,他身为工部侍郎,严格来说是要担责的。
好在他在锦衣卫那边有些门路,前几日,特意邀锦衣卫总指挥使来府上做客,聊起了这件事。
陆指挥也不瞒他,把尸体的身份一一道出。
解筠登时从座上弹起来:“陆大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那可是孝钦仁皇贵妃和三皇子殿下!你竟然能镇定坐在这儿喝酒?”
“不然呢?”陆指挥使没好气觑了他一眼,打了个酒嗝,“解老弟,咱认识这么多年,我可好心劝你一句,这事儿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还继续盖你的宫殿去。”
“这是何意?”
“你还不明白?那些宫女太监的尸体就罢了,这两位可是风光大葬入了皇陵的啊!”
解筠骤然明白过来,煞白了一张脸。
陆指挥伸手,往天花板方向指了指:“杀皇妃皇子的事,大概跟——上头那几位有关,懂了么?所以这案子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到此为止,谁也别管,免得吃力不讨好,还落一身腥。”
他端起酒盏,冷笑声伴着烈酒,咕咚下了肚。
3
思绪回笼,解筠睁开双目,面前灯盏落了厚厚一层烛泪。
陆指挥使的劝说之语犹在耳畔,可这几日他频频梦魇,醒来后犹觉喘吁不定。
梦中的鱼尾尸面目狰狞,诉说着“荒唐”二字。那声音太大,他没法视而不见。
其实,知晓死尸身份时,他心里已有了些许答案。
他摊开信纸,执笔,落墨,叫了府里的老管事,将封好的信给他:“找人把它悄悄送进宫,交到淑妃娘娘手上,别让任何人发现。”
听到这个名字,老管家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
他以为自己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大人,是……孟淑妃?”
“有问题么?”解筠薄唇轻动,声音平静无波。
老管家欲言又止。
自家大人与那淑妃有些渊源,解大人的恩师正是孟淑妃之父孟怀礼,此人对解筠赏识有加,可以说,解筠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孟怀礼一手提拔上来的。
早年间,解筠常与宫中孟淑妃有私下往来,传信也并非难事,但自从孟怀礼贪墨案发,解筠毫无求情之意,孟淑妃当众指责解筠为背信弃义的小人,立誓此生永不往来。
淑妃一向得宠,那段日子,解筠与过街老鼠无异。
好在现在她已失势,解大人为官清正,仕途坦荡,怎可再与那等妖妇为伍?
这是往火坑里跳啊!
“大人,孟氏如今已是冷宫罪妇之身,暗中传信……是否不妥?”
解筠眼帘低垂:“本官心中有数,你只管去安排就是。”
“可是——”
解筠一记眼刀过去,管家把挂在嘴边的话生生咽下,称了声“是”,躬身告退。
风萧萧,偌大的屋室,只闻夜的寂寥。
4
冷宫内,雕窗漏下两寸隙光,木炭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昏昏灯烛照单影,灯下女子未施粉黛,身量清瘦,衫袖空空荡荡,难禁夜风,手中针线一下接一下扎破绣布,绽出花团锦簇。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打破满屋静寂。
太监将残羹冷饭搁在桌上,女子闻声,并未抬头。
“淑妃娘娘。”来人唤了一声。
孟绾手中一顿,朝声音来处望去,那人的内官冠帽下,赫然是解筠的脸。
眉宇依稀是旧人模样,却每一处都显得那么陌生。
她垂眸,手上动作却未停,淡然开口:“侍郎大人夜闯后宫,想来不是从正门进来的罢?”
她声音干涸疲惫,不像人声,而似模仿人说话的山间精魅。
解筠听出她语含嘲讽:“臣先前写给娘娘的信一直未收到回复,只好当面来问。”
孟氏入宫时,后宫以惠贵妃为尊,也就是死去的孝钦仁皇贵妃。
惠贵妃薨逝,三皇子不久也跟了去,最大的得益者,当属眼前这位淑妃娘娘。
孟绾冷笑:“本宫虽困于冷宫,但好歹是正经的主子,你以何身份来质问我?”
“以——解筠的身份。”
女子怔住。
5
解筠之名,满京城无人不晓。
工部左侍郎,南燕最负盛名的建筑匠师,项州帮工匠之泰斗,皇帝亲封之“解鲁班”。
可他之于孟绾,则代表着更多。
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门客,寄食于孟家门下,平日里负责照看庭院花草,与家奴花匠无异。
闲暇时,坐于池塘边持卷研读,只满池游鱼,半壶春风相伴。
因他生性孤僻,孟家的人也不怎么与他搭话。
除了孟家最小的女儿,孟绾。
“那边的郎君,你在看什么?”
娇俏声入耳,少女细眉亮眸,直把水池边的解筠看呆了。
他慌张起身,险些栽进水里,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书拿给孟绾看。
“屋顶之翼展,依梁架层,叠角梁、翼角、椽及飞椽、脊吻之用,则上尊而宇卑,吐水疾而溜远……”
少女小手捧过书,一字一句念着,双丫髻上下轻晃。
解筠一介匠痴,整理了十余本札记,乃他多年心血,集百家之说,兼配图样式要略,且在前人基础上优化了度量荷载。
少女不懂,却也知其绝妙,连声惊叹,说比朱雀街的糖人张画得还好。
手札上多是謷牙诘屈之字,孟绾却读得十分顺畅,解筠心中暗道,果然是孟家高门之女。
孟绾合上书,看向书封上解筠的署名。
“姐……均,郎君名叫姐均?好名字。”
……夸早了。
孟绾欢天喜地领着他到父亲面前,时任内阁学士的孟怀礼当即断言:“此子之名将来必不在我之下!”
他对解筠赏识有加,认他做自己的门生,还让他当了孟绾的私塾先生。
6
那几年,孟家书斋里,青衫常伴芙蓉裙。孟绾总是一口一个“姐先生、姐先生”唤他,从小丫头唤到岁满及笄,双丫髻绾成少女的涵烟髻。
朝暮皆为少年时,解筠见过她睡眼朦胧念书,一边念一边打瞌睡的模样,见过她练字时把墨汁蹭到脸上,蹭成了大花脸。也见她伏在书案上酣睡,身侧落了一席春海棠。
光影交错,少女如玉的皮肤在日光下,泛起红晕。解筠没有出声,稍稍移了身子,任烈日烧灼在自己身上。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走到了如今的形同陌路?
也许是永嘉十六年,孟怀礼拿着解筠的策论和榫卯图设献给皇帝,只字不提解筠之名。
也许是承平二年的中秋宴,孟绾御前献舞,独创如梦步,一舞动天下。新帝大喜,称其有沉鱼落雁之姿,赐美人位份,入主重华宫。
那一刻解筠才知,琳琅环腰,抵得过十年寒窗。
孟绾自打入宫便独占春色,很快被封为淑妃,位九嫔之首。皇帝为其修建金玉高台,一时盛宠无二。
可渐渐,宫里人说,这位主子变得郁郁寡欢,终日不笑,御医说是落了心疾,药石无医。
皇帝遍求讨美人欢心之法,访贤才求良医。逢此机会,彼时尚名不见经传的解筠上书,说自己有一计,愿为陛下娘娘解忧。
7
那年四月初七,孟妃生辰当晚,承平帝神神秘秘将她带到如梦台上,说有件礼物要赠予她。
高台下灯树千光照,他拍了拍手,鼓乐声起,舞姬款步轻盈,舞狮队摇龙摆尾。
舞者踏足石阶,一泓清泉从泉眼喷出,映着七彩的琉璃盏,美如幻梦。
一曲《惊月引》毕,首舞姑娘手捧圆月彩球,却被舞狮叼了去。巨狮攀爬上高梯子,“嘭”地一声巨响,漫天飞花在帝妃面前炸开。
彩球落下一幅长联,上书八个大字:“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众泉捧月,水穷寻花。
“解卿为讨爱妃欢心,引活水入如梦台,花费数月才造得此奇景。爱妃,可喜欢啊?”
孟绾久久未能回神。
眼前之景,皇帝不知,她却是记得的。
还未入宫时,她曾在府上办了场赏月会,并当场作画一幅,请府上门客们鉴赏。
几位门客围着那画,迟迟未语,有一人合起折扇,作恍然大悟状:“孟姑娘这幅筷子夹蛋图,画出了民以食为天之妙。”
孟绾清丽的小脸气得鼓起来,半带恼半带娇:“你才筷子夹蛋!本姑娘画的是枯枝挂月,这周围还有星星呢!”
众人傻了眼,一旁的解筠实在憋不住,噗嗤笑出声。
孟绾从未见自家先生笑得那么开心,脱口而出:“先生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别总板着脸批评绾儿,多笑笑好不好?”
彼时月影落君颜,此时飞泉谋卿笑。
淑妃望向台下俯首的解筠,片刻的出神后,一双凤眸渐渐弯起来。
笑啊笑,笑进了骨髓里,笑到眸中蕴出点点星光。
“陛下,臣妾喜欢这份礼物……非常喜欢。”
淑妃笑,帝大喜,赞解筠有鲁班之才,力排众议,将修缮皇宫的重任交给了这个年轻的官吏。
8
往后十余年,他埋首屋梁间,一座座琼楼金阙拔地而起。
无人知晓,在皇宫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登高望远,见重华宫中歌舞晏晏,想着那间堆满无数金玉珠宝的宫室内,有一女子频倾佳醴,浇不去心中块垒。
是了,他建金屋,是为贮娇。
他建帝台,是为锁雀。
他凭栏远望,眼见她大雪封山。
无望,沉寂。
可那些掩埋红颜的雪,有二顷是他亲手覆上的。
烛火摇曳,在女子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先生,算算日子,我们有近五年未见了……”
“先生”二字,解筠听之恍如隔世。可今日,他没有与故人叙旧之意。
“娘娘可否告知臣下,惠贵妃与三皇子之死,是否是娘娘所为?”
孟绾笑了:“解大人倒是跟从前一样爽快,难道在你眼里,本宫就是这样残忍狠毒之人?”
“臣也希望,那不是娘娘做的。”解筠闭了闭眼。
“可其一,娘娘乃重华宫主位妃嫔,嫌疑最重;其二,惠贵妃薨逝不久,娘娘便被陛下打入冷宫,对外只草草宣称病故,不免会令臣多想。”
“所以你就怀疑本宫。”
“是。”解筠仍是那清淡的嗓音。
一席语毕,桌上的三足香炉内香丸燃尽,落下圈圈冷尘。空气中,残香与夜色苦苦相缠。
“解大人曾是最了解绾儿之人,如今,到底陌生了。”
孟绾默了默,长睫冷凝寒霜,抚着绢布上残缺的海棠:“大人还记得我及笄礼那日,你赠予我的礼物吗?”
“……记得,是一只刚足月的小羊。”
有一次,两人在书斋,解筠讲起“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之句,孟绾咬着笔,望着窗外的天说,自己也好想家啊。
但燕人,再也回不去了。
她年幼时,南燕还叫大燕,他们一家住在漠北的幽邑,草原上的牧草鲜嫩得能冒出水,少女于马上握紧缰绳,吹一声哨子,天地在耳边呼啸而过。
十三岁的孟绾撑着头,整日在府里上蹿下跳的她,头一回流露出惆怅的神情。
解筠心中一顿,默默记在了心里,为了那份礼物,他几乎找遍了京城。
可那只小羊还是死在了一个雨夜,那日,孟绾哭了一整天。
后来,解筠陪着她,将那只羊埋在海棠树下。
9
孟绾搁下绣棚,笑道:“大人不知,陛下也曾赠本宫几只羊赏玩,是波斯名种,毛茸茸的,十分讨人喜欢。我喂它们吃草,它们还会乖巧地舔我的手。”
“陛下以为本宫很喜欢它们,其实陛下不知,自从本宫入宫后,便越来越讨厌羊。解大人,你可知为何?”
解筠不语。
她呢喃道:“因为本宫渐渐发觉,羊是最冷血的牲畜,即使你当着它的面儿,把它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幼崽烤来吃,它也只会平静地看着你。你下次递给它草,它还是会欣欣然过来。”
孟绾声音越发干哑,像是要随时羽化而去:“重华宫的那几只羊,很快就死掉了……你知道它们是怎么死的么?”
不待解筠回答,孟绾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她眉眼紧蹙,这一简单动作似乎让她痛苦万分。
她背对着解筠,伸出苍白的手,缓缓解开衣带。
外衣一层层褪下,解筠偏过头,神色乱了三分。
待他余光瞥到女子裙下肌肤,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开。
孟绾扶着桌,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她的一只小腿不翼而飞,原本的位置,被人缝上蚯蚓般密密麻麻的黑线。
下面,挂着一只腐烂的羊腿。
腐臭味扑鼻,再浓的香也遮盖不住。
眼前恐怖一幕和脑海中的鱼尾尸重叠起来,解筠胸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
他双眸因震颤而碎裂,艰难启口,却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娘娘……”
孟绾转过头,满面苍凉,似要在刹那间湮灭。
“那皇帝,是疯的!”
10
进宫后的每一天,孟绾都像身在地狱。
深宫寂寥,触手可及的只有殿柱,壁画,烟炉,以及无尽的朱墙。
一开始,她与承平帝也曾花前月下,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说她是上天赐给南燕的珍宝,把她宠成了杨贵妃。
后来,君恩渐淡,皇帝对她若即若离,孟绾这才意识到,那番话,她对先皇后说过,对惠贵妃说过,对宫中每一个得宠的女人说过。
明明什么都没失去,孟绾却陷入无尽失落,她开始怀疑,难道自己不是后宫中最好的女子?是不是再加把劲,就能赚回君心?
她不甘心,她要当后宫中最得宠的主子。
皇城西苑豹房内,承平帝蓄猛禽牲畜,集天下珍奇异兽,池中之鱼大到可以吞舟。
承平帝每每以杀生取乐,孟绾每次伴驾,都像奔赴刑场。
她努力让自己心态放平,可她没想到,承平帝连枕边人也不放过。
外戚干政,皇帝对惠贵妃母子起了杀心,将两人召至豹房,毒杀之。
孟绾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双腿瘫软在地上。
皇帝转过身,面容犹如修罗恶鬼。
“朕听说,《山海经》曾记载一怪物,人身鱼尾,甚为奇之……爱妃,想不想见识一番?”
……
11
解筠的嗓子仿佛被人硬生生哽住,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努力让心绪平静下来,双唇艰难抖动:“所以,娘娘身上的伤,还有重华宫里的尸体,都是陛下所为……”
“是。”
夜深人静,整个皇城只充斥着男子沉重的心跳声。
“臣……知道了。”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解筠只觉浑身无力,他将衣服捡起,小心披在孟绾身上:“娘娘放心,臣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孟绾咬着几乎无一丝血色的唇,眉眼依旧倔强,冷得能嚼碎金铁。
“早在我父亲兄长下诏狱那日,解大人就已经做出了取舍,今兹而往,你我师生情分已尽。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这些话了。”
相识这么多年,解筠的野心,城府和隐忍,她早已看透。与其给人念头又置人于渊壑,不如一开始就别来惺惺作态。
“如今你已知道真相,以后若无他事,还请莫要登门。”
孟绾未转身,没有看到解筠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解筠叹气,屋室寒凉,叹出的气都化作蒙蒙白雾。
他抬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揽上她的肩,远处却传来净鞭的声音。
“帝驾至——”太监尖细的喊声在屋外响起。
他的手猛然坠跌,孟绾回头,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死亡的恐惧。
“快走!”
不多时,身穿团龙纹龙袍之人进得殿内,孟绾拢好衣服兀自坐下,冷眸未抬:“不知陛下御驾,有何贵干。”
她极力压抑情绪,可皇帝还是听出她语气中的慌乱以及憎恨。
“朕从御书房那边过来,路过此处,想来看看你。”
孟绾没回话,用沉默表达对皇帝的抗拒。
承平帝闲庭信步坐下,看向了内室方向,嘴角勾起玩味弧度。
屋内木窗大开,夜风呼呼灌进屋内,窗板摇晃不止。
桌上原先搁着绣棚的地方,空空如也。
12
尽管朝廷极力捂住鱼尾尸一案,可此事还是泄露了出去,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惠贵妃与三皇子的贤名天下皆闻,百姓哗然,震惊于行凶者的心狠手辣,纷纷要求严惩恶贼。
酒馆茶楼里,几个食客茶余饭后谈起这桩奇案。
“那帮当官的全是吃干饭的,鱼尾尸案子审了这么久,连个毛都没查到。”
“什么吃干饭,真凶早找到了,只是不敢抓而已。”
“哦?老兄你知道点儿啥,快说来听听。”
“是解筠大人发现的,他上奏说尸体上的针线是宫中孟淑妃的针法,宫中就她一个人会……那奏章可不得了啊,直指淑妃十大罪状,将她比作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请皇帝把这个妖妇处死。”
“淑妃?不是说被贬到冷宫去了吗?为啥要护着她,没理由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都是障眼法,之前孟家出事,皇帝要还跟以前一样宠着淑妃哪儿说得过去啊,总得做做样子。”
“原来如此,老兄真是高见啊!”
一传十十传百,妖妃之名不胫而走。
不仅如此,解筠的奏章也从皇宫中流传出来,劳民伤财,构陷忠良,祸乱宫闱……桩桩件件,人神共愤。
一时民怨沸腾,坊间开始传唱一首奇怪的歌谣,幽灵般回响在皇城内外。
“孟氏女,入重华,征尽金玉筑梦台。月将升,日将没,殿上真龙变小虫。”
孩童拍手而歌,在路上你追我赶,欢声笑语。
春衫薄,拢不住庆都波诡云谲的气氛。
13
五月,暑热正盛,将满城鸣蝉熏得战栗不止。
玄武门前,上百位身穿官服的人齐齐跪地,四周是看热闹的百姓,将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帮官老爷在干嘛?”
“嗐,还能干嘛,逼皇帝杀了那妖妃呗。”
“嘘……不要命了这都敢说,小心当差的听到,抓你坐牢!”
“这有啥的,那妖妇活不长喽!”
百官身后,是布衣荆裙,有国子监的学生,有江南逃亡的流民,有学堂的教书先生……他们都曾受过惠贵妃和三皇子之恩,与百官一道,手持御状,跪地不起。
为首之人,玄色官服,玉冠金带,有人认出,那是解筠解大人。
朱门缓缓打开,侍卫们抬着刀板放到众臣面前:“陛下有令,凡进言者,从此过!”
刀阵从玄武门一直铺到金銮殿,锋刃闪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笑声不断,除非铜头铁臂,否则谁敢上前一步?
大燕的臣子敢。
他们手呈奏疏,拖着双腿向前跪去。
“为君之道,上及天!下通地!修文武!存百姓!听谠言!摒谗听!亲贤臣!远奸佞……”
“妖妃乱国,其罪当诛,孟女不除,国永无宁日!”
一步一血,字字恸神。
声彻云霄,所有的戏谑声,被碾碎成末,吹进旁观者眼里,揉不开,化不掉。
“呼——呼——”
狂风骤起,尘沙漫天。
人群后,上百棺材破风沙而来,白幡迎风狂舞,猎猎作响。
满朝文武,抬棺死谏!
14
宫门外,殷红的血像蛇一样蜿蜒至石砖中,绞住帝国的命脉,染污女子的绣履。
白与红,生与死,虚浮在巍巍苍穹之下。
双腿上的剧痛渐渐麻木,血雾扑面,解筠的神思几经变化。
不知为何,他想起曾经在孟府的海棠树下,有一个小姑娘手拿青梅,临摹那本《为君论》。
梅子的汁水溅上宣纸,晕开香甜气息。
少女娇嗔一声,见解筠过来,扬起笑脸:“先生,绾儿刚在北院梅树上摘的,好新鲜,你快尝尝!”
当时只道,是寻常。
腥气混在三伏天的热浪里,粘腻,恶心。
围观者扭头不忍细看,更有甚者背身哭泣,忽而,有人指着远处大喊——
“如梦台,如梦台上有人在跳舞!”
台上,一红衣女子舞步轻盈,指尖收放,广袖飘举,翩然若仙,正是当年一舞动天下的如梦步。
腿上的伤似要将她撕裂开来,红衣胜火,她跳得决然,每一步,都似踩在南燕王朝的脊梁上。
“是那个妖妃!就是她杀死了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女子越舞越快,天地间,她萧然独绝。
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孟绾俯身,硬生生扯下腿上的羊肢,连带着血肉。
殷红的血在高台上一路铺开,她目光一一掠过台下众人,无数张狰狞的脸映在她眸中,血口獠牙,蝇蛆鬼胎。
一直到,望向人群中那抹玄色。
15
她仰头,怆然而笑,恍然间,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脸上滑下。
祸国妖妃,魅惑君主?
她孟绾,祸得什么国,又妖惑了何方君主?
国非国,君非君,凭什么是她一人之错?
为何金屋锁莺雀,梦台贮红颜,又灭孟氏全族,伤她体肤焚她魂灵。
视她如牲畜,弃她如敝履,令她命若浮萍,毕生惊惶。
为何在酒池肉林中笑赏她零落成泥,踏着女子尸骨走上权臣之位,眼盲心瞎饫甘餍肥。
落墨奏章千册,朱笔欺世定无辜罪名。
为何四海清平用美人点缀盛世,史家传唱帝妃琴瑟和鸣白首不离,天下动荡便要美人背负祸乱罪名,为王朝抵罪。
吾何辜,女子何辜!
“好,那本宫——不妨担了这祸水之名。”
“我,湖广巡抚后加内阁学士遐龄之女,三等忠勇伯之胞妹,承平十一年册封之淑妃孟氏,以肉身魂灵献祭——”
“一祝燕帝覆国,冕碎旒裂,以贱藉入史册。二祝众臣高坐明堂,烂似草芥,死守空城如败家之犬。三祝山崩川竭,十万铁骑踏破三千繁华地,琼楼玉宇——”
她抬眼,望向远处连绵宫阙。
“化断壁残垣。”
女子满面戚哀,浑身散发着,自我毁灭性的凄美,犹如神祗。
凤凰哀啼,声声啼血。
带着对天道不公的愤恨,对南燕君臣的诅咒,对生死两茫的苍凉……她迈步,从高台纵身跃下。
身子不停下坠,下坠……
都结束了。
遥记多年前那场赏月会,有人一袭青衫,提腕落痕,在她画上赋诗两行。
“桂影扶疏不堪老,素手绾月犹作花。”
“砰”地一声后,万籁俱静。
承平十七年,群臣逼宫请谏,淑妃孟氏跳如梦台,薨。
16
雨落庆都,巨雷犹如天神之怒,誓要劈裂这凉薄世间。
鲜血在宫道上滴了一路,溅得似梅,解筠跌跌撞撞闯入皇宫,被侍卫拦下。
他朝殿内大喊:“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承平帝低沉的声音幽幽传来:“让他进来。”
见他这般狼狈模样,皇帝眉眼轻挑,把玩手上玉如意道:“解卿真乃不世之材,《弹劾孟妃十罪疏》当流传千古。”
解筠一双眼红得可怕道:“陛下先前答应臣之事,为何失言?”
此前,皇帝召他入御书房,将一沓奏折拿给他看。南燕民生凋敝,内忧外患,处处都有起义军,令朝廷十分头疼。
皇帝说,蛮族不可抵,但内忧可治,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他们对朝廷不满,无非是要一个发泄口。
那,他便给他们一个说法,让他们尽泄蓄怨。
帝王之心,狠戾无情,荒唐了半生的皇帝,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
“此事居功至伟,解卿,你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孟绾说得对,从解筠对孟家之死袖手旁观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他选择明哲保身,选择陪南燕王朝走到最后一步,舍弃了心中净土。
“臣,遵旨……”
她为斧下羔羊,解筠袖手旁观,直到后来,他亦入了这羊圈。
也许……自己可以帮她逃出去。
“陛下,可否答应臣一个请求。”
“说来听听。”
“事成之后,望陛下放娘娘一条生路,将她好生安置。”
“好,朕答应你,届时,寻一替身代淑妃下葬。”
……
鱼尾尸被发现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解筠从一开始就知道,惠贵妃三皇子的死与孟绾无关,知道她是在皇帝胁迫下缝上鱼尸。
但他还是跟百官演了这样一出戏。
他欺瞒了天下人。
17
“解侍郎,你是在质问朕么?”皇帝面沉似水,目光阴骛,“朕并非失言,实则是淑妃自己听到动静偷跑出宫,与朕何干?”
无论解筠如何争辩,皇帝仍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解释。
却只字不提,为何孟绾能以区区残躯从冷宫一路跑至如梦台。
“解卿一向专心匠学,朕给足你施展抱负的机会,给足你高官厚禄,破格准你入内阁。至于其他的事,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可明白?”
这是帝王最后的耐心。
话音刚落,殿外铁甲攒动,侍卫将手按上刀柄。
雕花窗棂被斜雨溅湿,窗内,身穿玄衣之臣在一点点腐烂。
大雨滂沱了三日。
雨夹杂着惊雷从天宇轰鸣滚过,长阶前的血混着泥水,被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解筠养好伤后,默默回到尚未修建完成的宫殿前,他平静如沉渊,似乎一切都未发生。
“大人,你伤还未养好,让我们上去对缝吧。”
“不必,你们退下。”
金銮殿建造将成,为燕国君臣朝会之处,他不顾腿伤,亲自攀梯上梁。
楠木制成的横梁坚如金城,有两人合抱之宽。他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物,那东西瞧着十分珍贵,用汗巾里里外外包了三层。
“砰砰砰——”
手中铁锤一下一下敲在横梁上,锤子砸得仿佛不是横梁,而是他的脊背,五脏内气血上涌,他吐出一口温热的血。
手背青筋暴起,解筠掩着袖子咳了两声,身子像在剧烈缩水。
为人臣子,一生仰承俯就,皆非所愿,妄图以一人之力抵抗大厦将倾,到头来,皆是虚妄。
太重了。
这次,他不想再撑下去了。
18
烟尘终将散去,百官逼宫之事被民间传为佳谈,南燕君民一时风平浪静。
又是阳春三月,庆都街上依旧喧闹,春潮上涨,水上朱栏连着渡桥,桥边卖绒花的,吹糖人的,变戏法的……三两孩童在青石板上嬉闹,吵着要买糖葫芦,被父母一个劲儿地推着走。
烟火气弥漫京城,直到一个衣着怪异之人出现在街头,手里拿着一根麻杆四处游走,打破这幅盛世景。
有孩童指着他:“阿娘,那是什么啊?”
那人杆上挂着一截羊腿,他面露痴傻,逢人就说,手中拿的是北冥神女的筹策。
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越来越多的百姓走上街,传递筹策。
一人、三人、十人……他们开始几千人一伙,成群结队在大街小巷聚会,载歌载舞,祭祀所谓神女。
他们有的披头散发不着寸缕,击鼓号呼,有的冲破关卡被侍卫拦杀,还有人趁夜逾墙入宫城,被乱箭穿心而死。
“咚——”
“咚——咚——”
登闻钟被发疯的人群攻占,钟声如千尺白绫,柔柔绕上南燕的细喉。
有人说,这是江南大旱后蔓延的瘟疫,还有人说,是枉死的妖妃鬼魂在作祟。
《燕史》载:“承平十八年春,大旱,江南民惊走,持稿或椒一枚,上悬羊足,传相付与,曰行诏筹。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不可禁止。”
“医及官属无奈何,时谓承平羊疫。”
19
承平二十年,北方战火四起,庆都满城皆疫,无力回天,燕帝仓皇南蹿,独留武将守城。
京城西郊,四野茫茫,寒风中,名扬天下的解筠解阁老独身来到此地,身披缟素,拄着杖,步履蹒跚。
宫廷的刀光剑影磨去他的年少轻狂,庙堂的虚与委蛇催白他的青丝,庆都城最负盛名的少年匠痴,如今已垂垂老矣。
柏枝交错掩映,他拨开荒草,找到那座坟,俯下身,覆上一抔黄土。
纸钱纷飞,被风一卷,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又漫天坠落,像极了承平十七年的那场血雨。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
冷宫的那晚,月色倾倒人间,亦轻轻撷去那些止于唇齿的话。
那些话,解筠此生都没有告诉过她。
他曾做过一场梦,梦见两人一同上马逃出皇宫,牵起缰绳驰骋而去。
杨柳街,云轩楼,朱雀桥,马蹄声如雨,庆都城从面前飞快闪过,舞龙舞狮依次过场,秦楼楚馆红袖招展,一眨眼便被抛在身后。
十里长灯,他们像一叶扁舟,踏浪拂花,出没于斑驳光影。女子发丝飞扬,朝气与明艳重新回到她无瑕的面容上。
喧闹声,吆喝声,欢呼声渐渐远去,他们离开京城,一直跑至幽邑。那里天高地阔,容得下所有的苦楚,牛羊马群在河畔奔跑汲水,草原一眼望不到边,美得令人沉醉。
可后来,花落花开,她再不肯入故人一梦。
“就快了。”解筠低喃道。
黄纸化灰,寥落旧欢如梦,寒风凄凄,似乎在回应未亡人的话,又似深深叹息。
20
在梁军铁骑面前,南燕脆弱得如沉疴多年的病夫。
燕国苦战三日,刀折矢尽,只在史书在留下惨烈一笔:“满城文武以身殉国,无一生还。”
燕宫的火烧了三天三夜,雕梁画栋付之一炬。
曾经的金銮殿处有宫人清扫废墟,指着一截断梁道:“这是什么?”
那根主梁上整整齐齐立着七颗棺材钉,金殿新盖不久,长钉周身却爬满斑斑锈迹,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有懂门道的人认出,此乃工匠行当里的一种厌胜之术。
棺材钉又名镇魂钉,镶七颗于梁木上,无论凤阁龙楼,风水大破,用不了多久屋室里的人便会死绝。
除非滔天大仇,否则匠人不会轻易用此邪术,无他,有违行当规矩,罔顾天道人伦,必将遭到反噬。
梁人深感不解,不知是哪位匠师如此仇恨燕国君臣。
最终,这件小事还是不了了之,湮没在朝代更迭的洪流中。
红墙金瓦,又罩宫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