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小舅
人的记忆是一种奇特的东西。它像是一张张老照片,有些泛黄,有些破碎。但它们依然执著地驻守于心灵中的某些个角落,遇到偶然的某些机缘便走向心灵之海的表面,为我们将过往的片段展示。但也只是些片段。记忆只能是照片,而不是录像带,它只是将过去的瞬间隐藏,而不会让过去再度复原并鲜活地流淌。
如果说记忆是一张底片,那么你的回忆便是一次次对这一底片地冲洗,而每一次冲洗可能让它失掉些什么,有可能会无意间新发现点什么。在我的记忆底片中,有一个人的图像经常被我的回忆想起,他的脸庞永是那样难忘。这个人就是我的小舅。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有病,所以,我的大部分童年都是在我的姥姥家度过的。所以,我对姥姥家所在的村庄的情感甚过于我父母所在的村庄,对于村庄中的人也是如此。可以说,我是一个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记得年纪稍大些后,多是和小舅住在一起,我喜欢我的小舅,每当他放学回答家里,我都是粘着他玩。姥姥家那时的院子里有五间北房、两间西厢房和三间东厢房。这些房子都是用土坯累成的,这种房子在80年代的鲁西北乡村是一种普遍地样式。北房也称为正房,相比于厢房要宽大不少。姥姥家的五间正房中间三间房子是通着的,其中两间是完全打通的,算是客厅,但里面除了对着门靠北墙放着的八仙桌和搁几板、门西侧靠南墙上放着的条桌和靠西墙放着的大衣柜之外也放着一张双人大铁床,晚上姥娘和姥爷就睡在这里。所以,这两间房既是客厅也是卧室,还是吃饭的餐厅。即使现在农村盖的砖房也都是这样使用的,不像现代的楼房各个房间的功能分区很明确。东边的一间是个里屋,有个门洞,门洞里并没有门,只是安了一个布帘子隔开。小姨那个时候就住在里屋。正房的东边还有一间房子是厨房,里面有水缸和灶台、风箱等摆设,好像灶台后还有一个土炕来的,记不太清楚了。北房的西边也有一间房子,以前主要是放杂物的。小舅长大后就被姥爷收拾出来让小舅住了。我在姥姥家的时候,小一点儿的时候主要是跟姥娘姥爷住,长大了些后就基本和小舅住在西边的那件北房里了。这件房子并不大,但是被小舅收拾得很整洁。靠北墙放着一张不很大的木床,靠东墙放着一张破旧的条桌,条桌上有一摞书,是小舅学习用的。这些书被小舅用自制的两个书板夹码放在一起,一点也不乱。那个时候小舅在上初中,不久又上了高中。
小舅长得很帅。身材修长,个子是他们兄弟三个中最高的。一张他那个家族共有的长方脸,脸颊瘦削,面貌很英俊。他那时留的是分头,发线分明,头发乌黑而整齐。妈妈总是称赞小舅长得一表人材,用她的原话说就是“人样子长得好”。确实也是这样。难怪他是有点爱臭美的。小舅上学骑得是辆小轮自行车。那个时候的自行车都长的差不多,款式只有两种:一种叫大轮车,一种叫小轮车。大轮车和小轮车不是指车轮的大小,而是指挂链条的轮子的大小。大轮车的典型代表是青岛金鹿,以前爸爸骑得就是,质量真是好,用了二十多年没有什么大问题。小轮车有什么上海永久、天津白鸽、凤凰之类的。小舅骑得是永久牌的。后来这两车子给了我,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是骑它。后来上高中的时候,爸爸又买了一辆新的,这辆旧的也就放在家里了。后来一位邻居借用骑着去车站,车子没有锁,被偷走了。我知道了之后大为恼火,因为这辆车子对于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不只是因为我用它学会了骑车,用它度过了整个三年的初中,更是因为他是小舅留给我的东西,每当看到它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狠心离我而去的小舅。
关于小舅,有两个片段让我难以忘怀:一个是和我有关的;一个则是小舅去世前的情形。后者是母亲对我说的。
姥爷曾经当过村里的文书,算是村里有些脸面的人物。但是他有一不好的习惯——嗜酒如命。他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平实喝的少一些,一遇到和姥娘吵架或者其他不开心的事情,就会喝很多,直喝到醉醺醺的。在我的记忆中,姥爷家正房的搁几板下面总是摞着好几层的酒瓶子,那种白色或者浅绿色的玻璃瓶子。酒的名字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不过经常喝的酒的标签上印着很飘逸的四个字——兰陵大曲。那个曲字是繁体的。母亲兄弟姐妹六个,母亲是老大,下面分别是二姨、大舅、二舅、小舅和小姨。在男孩子中我小舅是最小的,所以比较受姥爷的宠爱,平实除了上学之外,家里的活干得不多。偶尔也会去给玉米地拔草或者给棉花打药。小舅在家里话也不多,平实除了学习看书就是爱听收音机。在他枕边有一台很厚实的巴掌大的收音机,算是是他的最爱。小舅的第一次高考失利了,那个时候考个大学是不容易的,一个村子出个大学生就像现在买个彩票中了大奖一样。落榜后,小舅选择了复读。但是第二年还是没有考上。没有考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考试的时候给别人递答案了。我相信,小舅当时肯定是拗不过别人的再三恳求才把自己的答案抄给别人的。但是当场被抓了,这次高考也就泡汤了。据说,他那时的成绩很好,如果不是这个事件是有可能考上大学的。真是可惜!但如果仅仅是可惜也就好了,我现在认为这一次经历对小舅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如果单纯是正常的高考失利也就罢了,大不了一辈子呆在农村,要命的是因为作弊而与自己的大学梦失之交臂,这样的结果确乎是很难去接受的。那种自责、悔恨应该一直伴随着小舅之后的生活。小舅第一次高考失利以及后来的作弊事件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大人不会对小孩子说这些事情的。即使对我说了,那个年纪的我也不会懂得高考对于一个农家子弟的意义,所以也就很难理解小舅后来作出的选择。按照母亲后来的说法,小舅选择自杀似乎还有另一个原因。小舅在高中时自己谈了个对象,这一点我相信,以小舅的相貌肯定有不少女孩子追他的。可是小舅高考失利后,两个人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我不太清楚这是否也与那次高考事件有关系。这次情感上的挫折给了小舅又一次的打击,小舅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了。
雪后的洪楼教堂雪后的山大校园那是冬天里的一天,天上下着大雪,小舅一个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着雪。他扫过去,雪又重新落下。所以,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的雪成了一项永远也扫不完的工作。其实,小舅心理痛苦呀!而他这种痛苦又无人倾诉。他的双手在徒劳地扫着雪,内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这个挣扎是关于生和死的抉择。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死亡。他随后放下扫帚,走进了东厢房,那里放着他打棉花用的剧毒农药。他进入房间后反插上门栓,喝下了一瓶叫作甲胺磷的农药。我虽然从未打过农药,但是这个农药的名字我记得刻骨铭心。姥爷实际上早就发现了小舅的不对劲儿,据妈妈后来说,姥爷之前已经把家中的农药都藏了起来,但是不知道小舅怎么就找出来放到了东屋里。看来,他对于死已经做好了准备。姥爷在北屋看到小舅的异常举动,就快速来到东屋门前,但是怎么也推不开门。他叫来了我的大舅和二舅,把门砸开了。进到屋里,就发现了地上躺着的药瓶子。姥爷问小舅怎么回事,那时小舅身上农药的药效还没有发作,他很平静地说喝农药了。姥爷听了如五雷轰顶,差点瘫坐在当场。他赶紧叫我大舅和二舅把医院。二舅立刻去院子里发动四轮拖拉机,那是当时农村最快的交通工具了。据母亲说,那天也很奇怪,平实挺好用的拖拉机那天愣是启动不了。等到把车发动起来,再医院已经晚了。死神已经接管了一切,我亲爱的小舅已经无药可救了!随后,小舅当天就被下葬了。那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天色已晚。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平常几乎没到我家来过的姥爷坐在桌子旁边,双眉紧蹙。爸爸坐在另一边,也是满脸愁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一边不敢说话。躺在床上的母亲强睁开无力的眼睛,喉咙咕噜了一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对我说:“国子,你小舅——死——了……”那个“死”字拉得特别长。我的头轰的一声,不敢注视母亲那哀伤的目光和苍白的脸。我哭着跑出了屋子,泪呀,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中奔泻而出。我蹲在院子里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好像就流干了。小舅在我的心中既是我的长辈,又像我的兄长。小舅最疼我,这个我知道。以后的这么多年我几乎再没有哭过,包括姥爷的死和后来奶奶、爷爷的死,我都没怎么掉眼泪。不是我坚强,也不是我无情,纵使我内心如何悲伤,我的眼睛里也只是涩涩的不见眼泪。
小舅死后,姥爷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认为是自己害了他。以前就嗜酒如命的他愈发地狂饮起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父母、舅们、姨们都劝不住他。他清醒的时候也是经常发呆,还背着家人经常到小舅的坟头去。一次姥娘曾对我说,他把我小舅平日常听的小收音机也埋进了小舅坟前的土里。他怕他的儿子寂寞呀!小舅的死对于姥爷的打击太大,一年后,姥爷一次酗酒过度,也撒手人寰了。
每次我回家时,只要小舅在家,都是小舅送我。记得妈妈对我说,有一次小舅骑着车子把我送回家,送到村头把我放下就回去了。回到家里我被母亲训了一顿,说为什么不叫你舅家来呢?后来才知道,因为家里忙,所以着急回去。这一次,我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有一次小舅送我回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晰。我是姥娘的儿女中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所以特别受宠爱。不过,有一次,姥爷可能心理不痛快喝了酒,我好像是受姥娘的吩咐劝姥爷少喝点酒,因为姥爷很宠我的。但是,姥爷听了不高兴了,说了一句气头上的话:“不愿在这里呆,回你家去!”姥爷说完后也意识到话有点重了,态度立马缓和了许多。但是,我哪里受过这种气呀,立刻跑到厨房里找小舅,闹着让他送我回家。小舅劝我也没有用。姥爷就让小舅把我送回家。可是,那几天刚下过连阴雨,路上很难走。那时的乡村都是土路,根本没有现在的柏油路。小舅推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送我回家。遇到路好的地方他就骑一会儿,泥泞不堪的地方就下车来推着我走。那时的我,只顾赌气,何尝体会到深一脚浅一脚推着车子前行的小舅的困顿。前面十几里的路,车后几十斤的孩子,你可以想见,小舅,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是怎样把我艰难地送回家的。
在我的印象中,小舅是一个虽然话不多但又很执拗和坚强的人,若不是后来他真觉得没有希望了,他是断断不会轻易选择那样的一种结局的。经历过高考的我,多了一些人生阅历后的现在的我,很能体会和理解小舅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的心境。他痛苦,我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可怜的小舅终究还是——去了,去了呀!
在农村,按习俗小舅这样的一种非正常死亡是不吉利的,所以他的遗物都被烧掉了。姥爷唯一留下的念想就是那个小收音机,最后也被姥爷埋掉了。所以,小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除了姥娘家玻璃相框中的几张小舅的黑白合影照和单人照外,再没有什么了。不过,在我家里还有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名字叫“幼读古诗一百首”。我都是把它读作“劝读古诗一百首”,直到小学的张老师来我们家找我父亲给她孩子看病时看到这本书并无意中读出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把“幼”和“劝”弄混了。小舅来我家时曾经翻过这本书,并且在欧阳修的一首诗的下面空白处写了“岳阳楼记”四个字,那字迹灵动飘逸,宛若其人。
关于小舅,还有一个记忆的底片。那个时候,男孩子都有一些自己的玩具宝贝,这些玩具大都是大人或者自己做的。我当时有父亲给做的一把木剑、一只木质盒子枪,还有一把我十分喜欢的弹弓。一次,小舅来我家,我正在院子里拿着弹弓打鸟玩儿。小舅看我总是打不中,就接过弹弓,装上石子,瞄准了屋脊上的一只麻雀打了过去,正好打中那只麻雀。别看我经常玩弹弓,可是从来没有打中过麻雀的,而小舅一打就中了,身手不凡哪。当时的我在心底还是小小的佩服的。
这是我记忆中所残存的几张小舅的底片,趁着它们还没有模糊,还能辨识清楚,聊记于此,也算作是对我小舅的一种怀念。说来很是愧疚,这些年我虽然也常去老娘家走走,但是从来没有去坟前看望过小舅。我总觉得对于一个人只要记在心里就可以了,祭奠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但是,现在的我逐渐明白:祭奠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仪式。同时,我也逐渐理解了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过的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些逝去的人,曾经作为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存在,现在和未来也必定会作为一部分存在于我们的血液中、记忆中、心灵中、行为中,直到我们自己也逝去为止。
谨以此文献给我少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李仁祥先生!
张效石年8月19日记于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