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后妒恨我受宠,时常刁难我,上月更是挑唆刘美人,让她害我儿落入冰窟,险些没救回来。
刘美人被处死。
皇后也被禁足。
协理六宫的权利也被太后夺了去。
可不过三日,皇帝突然宽赦了皇后,将六宫权还给了她。
宫中嘲讽嗤笑声不知凡几。
当夜,我与楚厉止大吵一架,口不择言,骂他有眼无珠,不识真相,骂他枉为人父,更恨我自己身为母亲,却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他怒不可遏,扭头就走。
再相见时,便是我有孕昏倒,他出征的前夕。
我不想理他。
他亦无言。
只说让我等他回来。
我本以为,楚厉止是真的信了皇后的喊冤叫屈,才放出了皇后,却没想到他是受了宋将军的威逼,是为了边关战事。
而他御驾亲征。
只怕也是想借机收回兵权,再不受权将逼迫。
是我,想左了。
「出去吧。」
副将俯身告退,楚厉止的贴身太监明德才走了进来,手上拿着笔砚。
等他收拾好笔墨纸砚,楚厉止坐到了桌前,显然是要写信。
我飘到了他的身后。
见他先是给太后写了一封信,交代了一番宫中事宜,然后另起一张纸,抬手写道——
「幺幺,宫中一切可安好?」
停笔。
他听着营帐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叹了一口气,继续写道:「那日朕不该与你争吵,你有孕在身,小四又受惊落水,危在旦夕,朕该体恤你心有憋闷,更不该如此轻易放了皇后,但此次事出有因,待朕回宫后,定与你解释清楚,狠狠责罚皇后,让你出气。」
「为夫甚念幺幺,只愿二月后新春佳节能与幺幺团聚。」
2
我看着看着,只觉得像吃了整颗酸果子。
刚开始是甜的。
但余味只剩酸苦。
我看到楚厉止写信时嘴角勾的笑,看到他小心的将信封好交给了明德,可明德不等接到手上,他又微微拧眉,揣揣问道:「明德,朕出征不过半月,便服软哄她,会不会——太娇纵了她?」
明德怎敢回答,只能不知所措。
楚厉止想了想,又恼怒的将信拍在了桌上。
「算了,她最近恃宠而骄,胡言乱语,如若再哄她,她只会更捏着朕这个心胡作非为。」
说到最后,他冷哼了一声。
我猜他定是想起我与他的争吵时,口不择言所说的锥心之语。
瞬间,心狠狠的揪在一起。
酸极了。
疼极了。
如若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
我怎会舍得与他争吵。
我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想要再次触碰他的温度。
我想,定然是火热的。
往常冬日,我总在我缩在他的怀里,他笑我没有半点贵妃的端庄,竟像一只惰懒的猫咪。
我便佯装恼怒用指尖挠他胸膛。
挠的他痒痒的,猛地将我抱紧,扔到了床上。
便是一夜春宵。
可如今。
却是指尖冰凉,再也无人暖了。
我本以为,楚厉止不会给我写信了。
但他终究是将信给了明德,只不过吩咐了一句:「再冷贵妃一日,明日你再派人送回京。」
「等收到信,指不定该如何笑话我嘴硬心软,又在心疼她呢。」
说着,他无奈的笑了笑。
我看着,望着。
只觉痛苦如冰冷寒风,刺穿我的骨髓,肆意的撕扯着我的灵魂。
楚厉止满心盼着与我团聚。
新春佳节,花灯月下。
夫妻携手,幼子在旁。
多美好啊。
可楚厉止不知道,我已死了。
所念皆为妄想。
念此,我的心仿佛被人活生生掏了去,只余下一个空洞。
血淋淋的往外流着血。
鲜血淋漓。
痛不欲生。
3
信被送出后。
我便一直跟在楚厉止身边。
他出征沙场,我便在营帐等他回来。
有时等的晚了,我很是无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就看到楚厉止回来了。
昏暗灯光下,他锋利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暖光,阴鸷深邃让人不敢直视的双眸也染上了柔光,似是十分柔软温柔。
他是从战场厮杀才得来的皇位。
无人能真的将他当作他父皇那般温善到毫无脾气的皇帝。
但,很多人都期盼他能成为他父皇,成为仁君。
他为此,收敛了性子。
不再御驾亲征,下令废除了严酷的刑罚。
他顺应民意,变了很多。
甚至变得不再像我曾视若神明的丈夫。
我生前,时常恍惚他是否真的爱我。
还是如后妃所议论一般只是将我高高竖起,为皇后当挡箭牌。
我曾是不信这话的。
但我儿险些惨死。
他却轻易放过了皇后。
让我真的害怕了。
所以我发了疯。
发了狂。
以至于最后一次相见。
那般的狼狈,那般的不堪。
我飘到楚厉止身旁,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低喃道:
「冤枉你了,真的对不起。」
楚厉止突然停下了笔,我以为他是发现了我。
抬头看他,眼神不自觉的带着一丝期盼。
这无人能说话的日子。
太难熬了。
可这时一个人随着风走进了营帐,卷起了一地黄叶。
不碰即碎。
很是不详。
楚厉止微微皱眉,明德上前,轻声说道:
「陛下,宫里回信了。」
4
上次写信,已是七日前了。
楚厉止脸上一喜,连忙让他走近。
明德拿出两封信,解释道:「这封是太后娘娘的。」
「这封是贵妃娘娘的。」
楚厉止想了想,先看了太后娘娘的,看到宫中事宜一切皆好,皇后携众妃时常给他请安,四皇子也已经安好无恙,安置在她的寿德宫,一切安稳。只贵妃脸上过敏生疮,请安时脸带轻纱,但也已大好,不必过分忧心。
楚厉止看到最后一句,眉心狠狠的皱了起来。
他思索了片刻,又拿了另一封。
上面并未写很多字,只写了一行字——
「幺幺亦是念陛下,愿陛下战无不胜。」
字迹是我擅用的秀隽体。
看来,皇后杀我之前的确做了很多功夫。
也不知谋划了多久。
明明只有一句话。
可楚厉止却看了很久很久。
指尖在字上摩挲片刻,脸色越发阴沉,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明德。
冷声道:
「你即刻回宫,务必亲眼看到贵妃安好无恙!」
皇后出错了。
她猜不到,
我私下给楚厉止写信,从不唤他陛下。
只称他的小字。
「柏聿。」
5
柏聿。
贞松劲柏,岁聿云暮。
先皇希望自己的小儿子成为一个才学不凡,手不染血的君子。
但他没想到。
楚厉止成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杀神。
他从偏僻封地的小王爷,一步步走到至尊帝位,走一步杀一步,杀了弑父的逆兄,杀了把控朝野的先后,杀了谄媚惑主的党羽,杀了不服不敬的将士。
步步走,寸寸血。
事与愿违。
他早已沾了血。
但,他是君子。
他不拘于身份,可以和边关将士们同吃同睡,他不需将士们喊他陛下,只称将军。
在此处,他不是居坐高堂的皇帝,而是手持利剑,身先士卒的将军。
边关大捷,南蛮退缩百里之外,庆功宴上,将士们喜悦的,大笑着,喝的酣畅淋漓。
楚厉止却时不时有些恍惚的眺望远方。
那是皇宫的方向。
他在担心我。
这时,一个小将士凑上前来,笑嘻嘻的问道:「将军,我看你时常看着你腰间玉佩,难不成有什么渊源吗?」
楚厉止一愣,目光落在了玉佩上,玉泽温润,一看便知是常在手心中把玩摸索。
他勾起一抹笑,带着一丝柔软:
「无甚渊源,只是妻子临行前所赠罢了。」
妻子?
我心口一怔,大脑竟有一瞬息的空白。
这玉佩分明——
将士们闻言,纷纷感叹道:「帝后情深,让人羡慕。」
「不。」
楚厉止却摆了摆手,猛喝一口酒,道:「不是皇后。」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
只有近处的人听的清楚。
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后。
还能谁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楚厉止却无知无觉,依旧大口喝着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了一声:
「也不对。」
「她本该是我的皇后的——」
尾音消泯于一丝隐秘的哽咽。
楚厉止摔了酒碗,死死的攥紧玉佩,垂下头去。
除了我,无人看到这位在战场上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冷血帝王,红了眼眶。
就像无人知晓。
那块他片刻不离手的玉佩。
是我所赠。
他口中那个的妻子,亦是我。
只有我。
他的皇后,也应是我。
他登基时,亲手所写的封后诏书,写的曾是我的名字。
「宁国侯贺挼之女,贺幺幺,为朕正妃,朕外除奸恶,无内顾之忧,济朕艰难,同勤开国,今寰宇肃清,朕登大宝,允赖相成,宜正位号。今特遣使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以奉神灵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6
我十六岁嫁给他时,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
我是他的正妃。
陪他从偏僻封地,走到繁华京都。
贺家军十万雄兵,到最后所剩不过三万。
我无兄长。
父亲也因在战场负伤,再无可能回到边关。
但,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南蛮更是蠢蠢欲动。
楚厉止需要一个将士在边关震慑。
宋家自然责无旁贷。
但宋家,需要一个皇后。
所以,
我的封后诏书被烧了。
一夕之间。
我由妻贬为妾。
宋家明珠,成了皇后。
而我,成了贵妃。
我不在乎后位。
但我,遗憾。
遗憾此生,再无机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历朝历代,只有皇后才可以和皇帝生同衾,死同穴。
贵妃再如何贵重。
也是妃,是妾。
生死不离的待遇,只怕与我无缘了。
念此,我突然觉的有一丝惆怅。
也不知,皇后如今将我的尸体扔在了何处。
那毒药太毒了。
我的死相只怕狰狞可怖。
楚厉止回宫后,我只怕早已臭了,烂了。
他,还能认出我吗。
又会将我安置到哪里去呢。
我轻飘飘的落在了楚厉止的身侧,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心,试图感受一丝温度。
他大抵是喝多了酒。
脸红红的,眼神呆呆的,一遍一遍的摩挲着玉佩的花纹。
我靠在他的肩头,语气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他一般。
我说:
「楚厉止,我有点想你了。」
明明近在咫尺,但我想抱你。
却已成了痴想。
楚厉止,你快,找到我。
好不好。
与此同时,一道惊慌嘶哑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陛下,陛下!」
我抬头看,
原来是回宫数日的明德。
回来了。
楚厉止猛地抬头望了过去,只见明德神色极度仓皇,跌跌撞撞的朝着他扑跪了下来。
话没开口,便是哭声。
楚厉止愣了一下:「明德?你,这是怎么了?」
可下一秒,便突然想起了交给明德的任务,心口不安到了极点,他上前一步拽住明德的衣襟,厉声喝道:
「你见到贵妃了吗?她还好吗!」
明德抬头看,沙哑的嗓音伴着哭声,话语却说的清晰:「陛下,皇宫中不知何时起了瘟疫,皇后娘娘雷霆手段,遏制了瘟疫蔓延,但贵妃——」
他哽咽一瞬,身子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竟然瑟瑟发抖:「但贵妃不幸染病,已昏迷五日,太医说如若一月内不醒,只怕,再也醒不过来,陛下!」
7
楚厉止怔然一瞬,眼神木然,仿佛没有听到明德的话。
可他看向明德眼眸,却被浓黑的墨色覆盖,他死死的攥紧明德的衣襟,崩出手背一条条的青筋。
我看着他困兽般绝望的模样,飘到了他的身侧,想要去安慰他,可却什么都碰不到。
「别急,楚厉止,别害怕。」
我声音颤抖着,想哄一哄他。
就像许多年前,他初闻先皇驾崩噩耗,也是这般空洞无措的模样。
那时,我陪伴在他身侧,抱紧了他,一遍遍的说——
别害怕,楚厉止。
有我在呢。
但如今,我也不在了。
我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哪怕近在咫尺,但人鬼殊途。
如今,我和楚厉止相隔的不是距离。
而是,生与死。
整个营帐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楚厉止猛地松开手,表情狰狞怒喝: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说罢,他竟头也不回的朝着马棚走去,众人骇然,皇帝这是想要即刻回宫。
但边关如今还不算平稳。
前锋大将怎可不在。
可看到楚厉止阴鸷可怖的神色,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只有明德猛地抱住了楚厉止的双腿,阻止他前进的步子,再开口,声音尖锐刺耳:「陛下,陛下!你不能回京啊!」
「贵妃娘娘昏迷不醒,太医们日夜不敢眠,就连您回去了也于事无补,但眼下,南蛮一退再退,您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不然等南蛮重整旗鼓再来扰乱边关,百姓又要受苦了啊!陛下,你不能走啊!」
楚厉止一脚将明德踹开三米远,但明德却不顾疼痛又扑了过来,声嘶力竭:「陛下可还记得,贺老将军临终前,只收复失地一个心愿啊,陛下!」
「陛下,你是皇帝啊,陛下!」
你并非贵妃一人的夫君。
更是万万百姓的帝王。
「您怎可因私情私爱,不顾大局所向呢。」
8
此话如白日惊雷一般轰然响起。
楚厉止挣扎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向明德,身后将士也纷纷跪地恳求,他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几丝迷惘。
这一瞬,他宛如稚子一般无措。
我站在他的身侧,虚虚的牵住他的手。
却感受到了浓烈的哀恸。
他在哭。
楚厉止,心里在哭。
我也想哭。
我想告诉他,不要为我回京,这一切都是皇后为了掩盖是她毒杀我的计划。
我,早已死了。
楚厉止你是帝王,你是身负万万百姓的帝王。
绝不可为我冒险。
但我说了。
他也听不到。
明德再开口,声音再是难以掩盖的悲恸:「陛下,贵妃娘娘最为珍爱陛下,定然也是不愿您回京冒险的啊!」
此话一出。
楚厉止再无挣扎。
他宛如被冰冻一般怔在远处。
他的身后跪拜着奉他为主的万万将士,等待着跟随他收复被侵占两朝的失地,威慑南蛮。
这将会是楚厉止的帝王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楚厉止转过头,眺望远方。
许久许久。
不肯眨眼。
直到落下一滴泪来。
他薄唇轻启,却无人听清他的那一句:
「那我的妻子,怎么办?」
「我的幺幺,怎么办?」
除了我。
我心如刀绞,上前抱住了他亦如往昔般挺拔雄伟的身体,感受到了绝望从他心口无止尽的弥漫。
我轻轻说:
「没关系的。」
「楚厉止,别怕。」
我陪着你。
所以。
别怕。
9
楚厉止留了下来。
征战南蛮。
他在战场愈加狠戾阴鸷,所到之处,尸魂遍野。
南蛮一退再退,直至被迫交出了失地,并愿俯首称臣,每年进贡牛羊马匹。
将士们站在痛失近百年的失地上,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却无人发现。
自那日起,他们的帝王再无欢颜。
他夜半梦魇,仓皇惊醒,日日不得安眠。
可白日里,他又必须重穿铠甲,带领将士冲锋陷阵。
不到半月,便形销骨立。
战事一停,楚厉止便片刻不停歇的奔赴京城。
七日七夜。
昼夜不分的策马奔腾,楚厉止身上的伤疤愈合了又裂开愈合了又裂开。
但他早已无暇理会。
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尚在皇城,昏迷不醒的妻子。
我看着,望着,也疼着。
我想告诉他。
楚厉止,不要急。
可,就在他们踏入皇城之时,只听到遥远深宫中传出沉重的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
「贵妃,薨逝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声来。
接着,百姓中竟有人大笑了出来。
嚷嚷道:
「妖妃死了!真好!陛下刚收复失地,妖妃便死了,双喜临门啊。」
「这妖妃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年初还进谗言,让陛下流放了王太傅一家,王太傅多好的人啊。」
有人疑惑生问:「可王太傅不是因贪污受贿,买卖官位才被处置的吗?」
「我才不信呢。还有,皇后多贤德啊,这次瘟疫如若不是皇后处理得当,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可这么好的人,却被妖妃骑在头上,到如今连个皇子都没有。」
「那这么看来,妖妃死了的确很好。」
不少百姓纷纷点头附和。
无人发现,最开始开口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的隐匿在了人群中。
一道冷沉的嗓音,在明德耳畔响起。
「跟上去。」
「把他们俩给朕抓回来。」
明德连忙侧头去看楚厉止,才发现,自己喜形于色的陛下,竟脸色煞白,颤抖着肩头。
眼睛猩红的盯着自己,宛如鬼魅一般。
明德连忙点头称是。
我俯在楚厉止的背上,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像是在哄哭闹的幼子一般。
温柔的,轻轻的说:
「别在意,楚厉止。」
「流言蜚语罢了,我从不在乎。」
这许多年来。
皇后的拙劣把戏罢了。
我从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不必为我生气。
10
我跟着楚厉止策马进了深宫之中。
皇后闻讯赶到,楚厉止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下了马,一步一步走到了栖霞宫前。
栖霞宫前却只寥寥几人跪拜——
甚至几乎都是宫中奴婢。
毫无贵妃的尊贵体面。
楚厉止想要进入宫中,可皇后去拦在了他前面。
「陛下,贵妃染疫而死,传染极强,以防万一,您万万不可入宫啊。」
可楚厉止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带着浓烈的讥讽:「皇后,朕要见自己的贵妃,也要经过你的允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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