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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强娶我的心上人,对她囚禁折磨,夺妻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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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二十七年冬,雾雪弥漫。


  纣南侯府落了满院的雪,积雪深厚,一脚踏下几乎盖过脚面。


  雪月提着裙摆,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拼命跑。


  寒风回雪,她额前碎发扬起,乌发红唇,如玉肌肤欺霜赛雪。双眼噙泪,双颊被冻得通红。


  雪月跑到书房前,忍着急迫敲了敲,顾不得里面应答,推门进去:“夫君——”


  沈轻照正伏案书写,闻声抬头,目光漆静。


  雪月心中一寒,咬牙软下双膝:“求夫君救救我爹爹——”


  沈轻照走来一把搀住雪月,“好了,何须如此。”


  雪月手肘被他托着,肌肤相触的地方一阵战栗。


  沈轻照松开手,垂眸端详雪月:她发丝微微蓬乱,几缕碎发贴在柔婉面颊上,倒显出几分合她容颜的娇弱之态。


  他轻笑,慢慢整理她的发丝:“月儿,我们不是没有恩爱过,何必走到今天这地步?自你冷待我以来,过的再艰难都从未向我低过头。这声夫君,很是难得——你不是说要与我和离么?”


  雪月双手紧握。


  父亲忽遭冤屈,她一无官职,二无人脉,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个夫君:“……夫君,我爹爹为人正直坦荡,他绝不会犯下贪墨这样的大罪。他受此冤枉必定惶恐至极……爹爹已上年纪,真的受不住牢狱之苦。”


  “我愿由你处置,你想怎样都行。只求你……帮一帮我爹爹。”


  沈轻照道:“月儿,我知道你孝顺,可我虽代掌狱署司,也不能这么偏颇。你父亲你来担保——你就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的?若是他真的贪污了呢?”


  “他不会……”


  “就算他不会,也总要查问清楚。”


  雪月仰头望他,尽力稳住声线:“好……我明白。可是,能不能、能不能与那边的官役打点一下,叫他们不要对我爹爹用刑?”


  沈轻照便道:“此事无妨,虽然你有与我和离之心,可我始终将你当做我的妻子。岳父只是待在那里,不会受苦的。”


  听闻此话,雪月的心却渐渐沉下,慢慢后退一步。


  沈轻照眸光深沉,大掌钳住她手臂:“怎么?”


  被他触碰,她禁不住发冷。


  成亲三年,她了解面前男人的人面蛇心——她为了爹爹平安向他低头折节,已经做好可能会被羞辱的准备。可是他不提要求,满口答应,绝不可能。


  他不会帮她。


  她竟期盼他还有一点良心,还是她天真了。


  指望不上沈轻照,雪月不想在这浪费时间,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来。


  沈轻照桎梏雪月那只手的力气很大,另一只手却很轻,捋一捋雪月微乱的发丝,向下抚她柔嫩的脸颊,“不信我?看你,跑的这样急。”


  他的手指很凉很轻,慢慢来回蹭着。


  雪月颤抖着挣扎,却被对方一把钳住下巴。


  “别动。”他说。


  雪月卷长睫羽轻颤,闭上眼睛。


  “月儿真是对我了解渐深,如今,竟再难哄住了。是啊,岳父大人的事我无能为力,但我倒是很感谢他,”沈轻照轻轻吻雪月的耳垂,“没有他这一遭,我真折不动你的骨头。月儿任性这么久,今晚,该回房间侍奉夫君了。”


  “否则,狱署司该用什么手段问话,就用什么手段问话。”


  雪月雾蒙蒙的大眼睛染着灰暗,澄净如溪水,却毫无光彩。


  “听懂了吗。”


  “……是,”她低喃,“听懂了。”


  他手掌向下滑,掐住她纤巧的腰:“今晚懂些规矩,别惹我生气。好了,我要向母亲请安,你乖一点。”


  沈轻照走后,雪月脸色苍白从书房退出,没一会,她的侍女双玉喘着粗气远远跑来:“姑娘……姑娘怎么跑这样快、不等等奴婢……”


  她急急忙忙给雪月披衣服,“姑娘冻坏了吧?快穿上……他有没有欺负你?”双玉边说边检查雪月,阿弥托佛道,“谢天谢地,没事就好。他……他会帮我们救伯爷么?”


  “他”就是沈轻照,因着自家姑娘在沈府的委屈,双玉连一声姑爷也不愿叫。


  雪月摇摇头,喃喃道:“双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救爹爹?”


  双玉气急:“姓沈的还是人么!他掌管着狱署司!咱们没有为难他放了伯爷,只是求他照顾一二不要滥用私刑!他竟不肯……”


  “不说他了,不值得。”


  雪月看她满眼心疼,没敢把沈轻照威胁自己的事说出来。这丫头护主,性子却太急,若是一气之下冲去理论定会吃亏。


  想了片刻,雪月道:“双玉,我出行受限,你帮我给尹姑娘送一封信。眼下……也许只有见苏她会帮我了。”


  *


  沈轻照走进来的时候,沈老夫人正握着一把玉如意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她眼皮也没抬,气定神闲坐的安稳。


  “儿子给母亲请安。”


  无人理会。


  “母亲……”


  “好了,你一日三遍的请安,我也不见得会平安到哪里去。”沈老夫人睁开眼睛,细长上挑的眼尾满是刻薄,“你那争气的岳丈被下了大狱,我且告诉你,你必要避嫌,绝不涉身插手。”


  “是,这是自然。”


  沈老夫人面色缓和了些,“还算你没有蠢到家。那雪氏呢?”


  沈轻照道:“此事和月儿没有关系。如若她父亲当真定了罪,贪污之罪也并不连累家人,她是外嫁女,是我沈家的人。”


  沈老夫人放下玉如意,淡淡看向自己儿子:“但她就是罪臣之女。成婚三年,未有子嗣。若再成罪臣之女,还如何能当我沈家妇。”


  “母亲……”


  “闭嘴!你就是个傻的,偏要报答她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将她娶进门!满京城多少高门贵女,偏你挑了个体质虚弱难生养的。这一次,趁着她父亲出事,正好将她休了。就算你还不肯给她休书,也必要将陈家的女儿娶进来。”


  沈轻照沉吟:“陈大人官拜三品,又素来疼女儿。儿子官阶再高,他也未必将女儿给我做妾。”


  “所以我已与她的夫人议定,陈姑娘进门,当是平妻。若是能生下嫡长子,那沈府就只有她一个夫人。”


  只有一个夫人。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沈轻照抚了抚眉毛:“母亲,此事再议吧。怎么也要等月儿父亲之事有了结果再说。”


  沈老夫人见儿子这样讲,也没有继续逼迫,只是再次叮嘱:“这件事,无论那雪氏如何求你,你都不可心软误趟这浑水,明不明白?”


  “儿子有数。况且,昔日儿子只是暂掌狱署司,今后也说不上话的,”沈轻照道,“据说寒沧烈回京了,这两天便到。他在沥州三年,为皇上解决新政这块长久病灶,立下不世之功,这一回来,还是要继续接管狱署司的。”


  “寒沧烈,寒沧烈……一晃这金刀恶鬼都回来了。”沈老夫人轻轻念叨着,“他那二姐刚平定西川之乱,听说年前也要回京。虽然寒家满门忠烈只剩这么两人,但都是能独掌门庭的人中龙凤。一文臣一武将,不堕寒氏家声。你应该多多结交才是。”


  “……有机会,儿子会与之叙话的。”


  沈老夫人轻轻一笑:“你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落了小家子气。那寒沧烈与雪氏什么都没有,当年不过是长辈们一句口头戏约罢了。她已经嫁给你三年,别说一心扑在你身上——就算真对寒沧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在人家心里,也不过是个残躯败体,给他提鞋都不配。”


  ***


  十一月廿九,冬至雪停。


  狱署司大门前一声马啸,寒沧烈利落收缰下马,回风荡动绛紫金纹官服的衣角,和散落腰间的发尾。


  他抬眸望匾额,目光锐利,气度凌云。


  迎接他的是一位狱署司都事,瞧见人,远远地疾走笑脸相迎:“一别三年,寒大人风采依旧啊。您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快请进正厅稍事歇息。”


  寒沧烈声线沉,如青石撞金,一股压人的稳:“无碍,先交接事务。”


  对方说着话,步伐未停,都事连忙点头跟上。舔舔嘴唇,小心地抬头悄悄打量一眼寒沧烈。


  他身姿端正挺拔,绛紫官袍上绣着鹤纹抚风而动,金玉发冠半束乌发,实在矜贵昳丽,凛然不可犯。


  都事擦一擦汗,腰不由得更躬下些。


  ——三年前寒沧烈离京时,已然是狱署司司尊,正二品的官阶。现如今推行新政收复藩土立下大功,日前已被加封为正一品内阁宰辅,比之往昔,更加尊贵威凛不可犯。


  “看我做什么。”忽然寒沧烈出声,一手不动声色握住腰间垂悬的玉佩摘下,收入怀中。


  都事被他吓了一跳:“没、没什么,三年未见,大人风采更胜往昔啊,姿容相貌真乃艳绝无双,整个京城,再找不出比之更出众的……”他没看清寒沧烈收了什么东西,但既然如此反应,必定是重要物什极为珍视,旁人多看一眼也不愿。


  都事不敢再乱瞧,只低头领路。


  走进大门,一阵森寒阴冷迎面,寒沧烈四下微扫:“我离开后程源代职,他为何不在此。”


  都事道:“回大人的话……您走后三个月,程大人因回乡照顾祖母辞官了……狱署司乃重要机关不可无人首领,皇上便点了沈卓大人的嫡长子沈轻照暂领。沈大人他、他今日府中有事,所以耽搁了,请大人见谅。”


  “他府中有事……”寒沧烈低喃重复,薄唇微张似要追问,最终却抿紧,没有出声。


  静了一息,他嗓音低沉晦哑:“原来是他代掌。”


  都事斟酌寒沧烈这语气,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能说不高兴,但绝对不算好。


  他赔笑道:“寒大人,沈大人做事严谨,虽年轻,能力却很出众,一直尽心尽力管着狱署司,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无一错漏,您看过文书便知。不过,哈哈……这到底是您的地儿,沈大人暂代罢了。如今您回京,属于您的,自然该立刻归还。”


  “你说什么?”


  “下官说……属于您的、自会归还……”


  寒沧烈唇角微勾,抬手隔着衣衫按抚心口处刚刚放置的玉佩。


  长长眼睫垂下,半张脸隐在烛火阴影中看不真切。


  都事只觉对方有异,又说不上来,但毕竟多受沈轻照照拂,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好话,小心笑道:“沈大人心思缜密,不输程大人呢。说来也是造化,当年沈大人刚刚定下亲事不久,大人您就自请离京去沥州那凄楚苦寒之地,这便没有结识上。他成亲时,狱署司的同僚都去恭贺,只有您未喝上他的喜酒,否则早该熟识了。”


  寒沧烈忽地侧头,都事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眼瞳,怔怔噤声。


  “先将过去三年的文书记档给我。告诉沈轻照,家府事务……”他顿了一下,“妥善处理完毕后,立刻来见。”


  “是。”


  寒沧烈不再多言,抬步向里走去,方走出一小段路,陡然停下。


  向刑房方向掀去一眼,他眉心微拧。


  身后都事忙问:“大人怎么了?”


  “刑房施刑,何人何事?


  “哦……是审问宣宁伯贪墨一事。”


  宣宁伯?


  寒沧烈双眸一沉:“证据确凿么。”


  “尚、尚未定证……”


  “你们真是放肆!”寒沧烈喝道,“既无实证,竟敢妄动私刑!”


  他满身凛冽冷戾,这副模样,一瞬间叫人想起他十九岁那年踏玉台斩百官一事——那是多少人的噩梦,满京城里文武百官至今,对寒沧烈的恐惧皆来自于此。


  都事吓得膝盖一软,扑通跪下,“大大大、大人饶命……那、那……”


  寒沧烈没空理会他,转身向刑房方向疾步而去。

“啊!”


  “啊!”


  “七、八、九……”


  漆黑刑房中,主位上的人微微抬手:“好了。”


  扭扭脖子,瞥眼刑凳上满头冷汗的男人:“伯爷还不说实话么?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又是何必呢?”


  雪柏川咬牙:“何全,事无定论……你怎能在此刻滥用私刑……难道狱署司一向都是这般行事么?我、我……我冤枉……”


  何全看一眼旁侧,刑官立刻弯腰恭听。


  “沈家还没动静么?”


  “回大人,没有。”


  何全低声:“这沈大人的态度如此暧昧,本官到底该怎么对待他这岳丈?罢罢罢,规矩都是他定的,既然不说话,那就按规矩接着行刑。”


  刑官点头,提着棍子正要再打,“彭”地一声,铁质门被猛地推开。


  逆光看不清楚,只见来人身姿高大挺拔。


  何全登时拍案怒道:“大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竟敢擅闯!来人,把他给本官——”


  “何全,你不认得我?”寒沧烈转身,目如利刃。


  这下何全才看清来人相貌,顷刻间吓得哆嗦起来:“寒寒寒、寒大人?”


  他反应过来,扑通一下跪地:“大人恕罪!!下官瞎了眼竟冒犯了您,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回来,冲撞大人,请您不要怪罪……”


  寒沧烈走到雪柏川身边,弯腰伸手搭了下他无力的手腕。


  半晌他放手:“将宣宁伯带下去诊治。”


  外面人立刻上前,将雪柏川小心架起背出去。


  何全大气也不敢出:“寒大人……”


  寒沧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何全被踢得双眼翻白,却连爬起来都不敢,就这样跪伏在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并、并非是下官暴虐动用私刑,是……是沈大人代掌狱署司,换了些规矩,下官只是按规矩办事……”


  许久,也没回应。他白着脸,小心地抬眸看。


  寒沧烈站在墙壁小窗投进来的一线光亮中,俊美的脸上光暗各半,沉默如一尊雕像。


  何全试探:“寒、寒大人?”


  “宣宁伯犯了何罪。”


  “回大人的话,是三日前户部丢失一批赈灾款,后来从宣宁伯府搜出……大人知道,皇上最厌贪污,这一经发现,才立刻——”


  寒沧烈道:“如何证明是宣宁伯亲自窃取。”


  “尚未查证……所以,所以正在审问……”


  何全看着寒沧烈,也不知他听没听自己说话,只垂着眼,指尖蹭过刑凳上暗红粘稠的血,眸光晦暗不明。


  “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便是一段长长的停顿,漫长的令人煎熬。何全与几个刑官面面相觑,心都提到嗓子眼。


  寒沧烈回身,目光终于落下来:“此案我亲自查。”


  “是……”


  “不仅如此,过往三年凡是动过刑的,我都会重新彻查。”寒沧烈道,“若是无疑,有赏。”


  即便是听到一个赏字,也无人面露喜色。


  寒沧烈目光一沉:“一旦叫我发现有任何一点冤假,经办之人连同沈轻照——都提头来见!听明白了么!”


  *


  “轰隆——”


  一声惊雷入夜,沈轻照看一眼窗外,雨伴滚雷暴烈倾盆。


  他笑了一下,闲适地放下手中书本:“月儿。天色正好,我们该歇息了。”


  雪月僵坐在床榻边,板板正正如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垂着眼眸,脸孔雪白。


  沈轻照走过来:“月儿啊,从过来你就一直发呆,动都没有动一下。为夫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活泼可爱,那灵动劲儿啊,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坐在雪月身侧,雪月身躯下意识紧绷。


  “紧张什么?我不喜欢你这样。月儿,你应当不想惹我不快吧。”


  雪月声音干涩:“你想要我如何?”


  沈轻照捏着雪月下巴,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声低含凉:“妻子自然该服侍夫君。此刻,惊雷暴雨,别有意趣,月儿,你说是不是?”


  雪月垂落的手紧紧攥住。


  若是以往,她还能用些手段,激怒,冷待,抗拒,总能想办法搅合他没了兴致。可此刻他言语中的威胁几乎要凝成实质,她念着爹爹在狱署司,不得不忍耐。


  他的手渐渐不规矩,落在自己腰间,像吐信子的毒蛇一般缓慢冰凉向上爬:“今日我去看过岳丈了。原本我决定,倒不如就让他坐实了罪名,你也就没了娘家这个靠山,就会乖一点了。”


  雪月不敢置信:“沈轻照你还是不是人——”


  沈轻照的手略一用力:“别急,我没这么做。到了狱署司后……总之,我改了主意,怒斥了欺辱岳丈的刑官,还对他愧疚不已的道歉。岳父大人没有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这些可都是为了你,月儿。”


  雪月几欲作呕,就在沈轻照气息越来越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急的声音:“大人!大人!高姨娘身体不适,动了胎气现下难受的厉害呢!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去——”


  沈轻照眼眸一暗:“慌张什么,没有点规矩。”


  他收手,皱眉看向房门:“告诉母亲我今晚不过去了,让府医尽心,照顾好玉心的胎。”


  小厮急道:“大人,您不去怎么行啊,这——老夫人可是下了通牒的。晌、晌午的时候,夫人去看了高姨娘,还带了一盒点心,结果高姨娘到了晚上便开始不舒服……老夫人的意思……哎!总之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沈轻照心中一阵烦躁。


  静了静,忽然抬眼看雪月:“你竟敢与我耍花样。”


  雪月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是么……月儿,你去看玉心还给她带糕点,你何时与她这般交好了?”沈轻照笑意淡薄,“是因为厌恶我?”


  “因为不愿与我共处,才用了这种手段把我逼走。对吗?下毒,亏你想的出来。”


  “我没有下毒。”


  雪月单薄的背脊挺直,如傲立寒风不折的花枝。


  “我从不弄脏自己的手。身为正妻,关怀怀孕的妾室无可厚非,我的糕点干净。”她目光清澈明朗,“但若有人借题发挥,栽赃诬陷,实在非我所控制。”


  沈轻照咬牙:“我说了——你今晚不该惹我!”


  “我没有。”雪月倔强仰头,“我只是送了一份干净的点心,我怎么会知道高姨娘要做什么。是她惹你,不是我。”


  沈轻照沉着脸色,忽而一笑,猛地甩手将雪月掼在一旁。


  她摔在床侧,乌发散乱狼狈不堪。


  “好!好,好个不知。你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今日去送糕点,就为了躲过今晚。月儿,原来你宁可让人算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好,很好。”


  他低下身:“我成全你。我走。但是月儿,我们就看看,残害子嗣的罪名——你这个主母,是不是能担待得起。”


  说完他甩手就走。


  雪月虚脱一般慢慢滑下,纤细手臂一点一点环住自己。


  双玉从外面跑进来:“姑娘!姑娘你有没有事?!”


  雪月看见她,忽地委屈哽咽伸出双手,双玉难受地一下抱住她:“不怕不怕……双玉在呢……”


  “他、他走了么?”雪月小声问。


  “走了走了,奴婢看着的,已经走了。”


  雪月伏在双玉怀里,紧紧抓着她的手:“双玉,我与你说的你可都办妥了?高玉心没有发现吧?”


  双玉忙道:“姑娘放心,万无一失,奴婢躲在衣柜里,一直暗中盯着。高玉心果然派人偷偷摸摸往我们屋子里藏东西,奴婢按你的吩咐,已经悄悄把那东西处理了。”


  “好……那就好。”


  双玉还担心:“姑娘,但如此机会,高姨娘未必只争个宠便善罢甘休,她怀着身孕被带回府,野心早就日益膨胀。”


  雪月摇头:“没关系,我能打发她。”


  不是担待不起,是她绝不领受毒害子嗣这等欲加之罪。借了高玉心的手,却也不能真的让她害自己。


  双玉心头一酸,望着雪月清瘦许多的脸颊和眼底余悸,心疼地轻轻拍抚她背脊。


  这样的温柔拍哄下,雪月心劲松了,身子一软缩在双玉怀里:“双玉,我好害怕……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他靠近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想吐……”


  双玉难受的直掉眼泪:“姑娘不怕,双玉拼命也护着你。今晚安全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雪月怔怔瞧着她,下意识伸手给她擦泪。


  今晚安全了,明晚呢?


  她又要用什么办法脱困?


  第二日一早,就如雪月所想,沈老夫人派人叫她过去。


  正厅里,高姨娘坐在沈母下首哭的哀婉可怜:“妾一己之身有什么打紧……不过是看着沈郎子嗣单薄,一心想为他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孩子罢了……母亲——母亲就算不为妾,也要为这个孩子做主啊……”


  沈母淡淡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哭。老身绝不轻饶胆敢伤害沈家子孙的人。”


  她双眼微眯:“雪氏,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生不出嫡子,便不允庶子先降生么?我们沈家,如何能容你这般歹毒之人!”


  雪月站直身体,不卑不亢:“母亲,我没有害过高姨娘。”


  “玉心就是吃了你送的东西才呕吐不止,你还敢狡辩。真要老身拿出证据撕了你的脸面吗?”


  雪月坦然道:“母亲若要搜证,我不敢不从。但不敢只劳累母亲的人,可叫我的侍女和嬷嬷同去。”


  “怎么?难道我这个侯府的掌家人,还会诬赖你不成?”沈老夫人冷道,“搜你房间有何用,想必你早已处理干净,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雪月想了想:“那么,也可搜查我昨日带去的糕点。府医瞧过,自然会知里面是否放了任何不利于养胎之物。”


  高姨娘先是皱眉,旋即眼睛渐渐亮起,对沈老夫人道:“母亲,妾的胎一直是由孙大夫照看,饮食上的冲克之道,他最清楚。不如便请孙大夫来瞧。”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


  终于,她侧头吩咐:“张嬷嬷,去请孙大夫。昨日的东西,也一同拿来。”


  没一会儿,张嬷嬷回来,手里提着一盒糕点,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孙大夫。


  她当众打开食盒,里面摆放着油纸包好的糕点。


  高姨娘眼尖:“母亲,这正是昨日夫人拿给妾的,夫人心思别致,手也巧,每块糕点上都用油纸包着,还打了丝络,妾见过一次便记得。”


  “雪氏,你来看看。”沈老夫人瞥向雪月。


  雪月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从容道:“的确是昨日我亲手包的。”


  沈老夫人:“查。”


  她一声令下,孙大夫立刻上前,不动声色与高姨娘交换了眼神,几不可察地点头。


  高姨娘好整以暇,佯装用帕子擦拭眼角泪痕,悄悄掩饰上扬唇角。


  孙大夫手脚麻利拆开丝络,打开油纸,瞬间傻了眼:“这……”


  这里面包的,竟是叠的四四方方的纸,中间还夹了枚铜钱压重量。


  沈老夫人抿唇:“再拆。”


  全拆开后,都是一模一样的纸包铜钱。


  高姨娘脸色白了,拉拉沈母的袖子:“母亲……”


  “闭嘴。”沈母沉声。


  她是深宅刀子里滚过来的,怎么回事其实早心里明镜。答应请孙大夫,只是还没有权衡好,到底要不要给雪月扣这罪名。


  谁知道这高姨娘如此拖后腿,这可真是打脸。


  再打脸,场面也得圆:“雪氏,你这是何意?送了这些废纸铜钱,难不成是刻意羞辱?”


  雪月不卑不亢:“母亲说是,就算是吧。”


  “你——”


  沈老夫人暗怒:这句可算得上顶撞,若是借此机会将雪氏休了……


  不行,不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父亲的事情还无定论,万一是无罪释放……到底是个世袭伯爵,能用一个女儿维系住的关系,还是先不要树敌为好:“你竟敢顶撞长辈,老身命你即刻回房思过——至于高姨娘,也要安分些,静心养胎,不要再生事端。”


  说完一通,她直接道:“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老夫人发话,这便是彻底结束了。


  雪月低下头,清润的大眼睛中闪过一抹失望。


  回去的路上,双玉柔声开解:“姑娘别失落,咱们好好的,干嘛要被人休了啊。和离那都是给他脸了,要我说,应该咱们休了他!”


  雪月闷闷不乐:“我原来,想着不能给爹爹娘亲添麻烦,只求和离。可是昨天才发现,只要能远离沈轻照,便是被休我也认了。可是沈老夫人不知怎么,竟没有借此机会把事做绝。”


  双玉叹气,这事也真是难办,一方面她也希望姑娘早点离开免得日日害怕,另一方面又心疼她家姑娘这么好,凭什么落一个被休的结局:“姑娘,你不要灰心,我们再找机会便是。”


  “嗯,爹爹的事怎么样了?”


  “信已经送出去了,想来很快就——”


  “不会有结果的。”


  前面忽而一道声音,雪月和双玉一起白了脸色。


  只见沈轻照站在前方,温文尔雅微笑:“信,我已经拦下了。月儿,我说过的,我不喜欢你出门,也不喜欢你与外面的人联系。”


  雪月心下一片凉:“你到底要怎么样?”


  “过来,”沈轻照看着雪月,对双玉随意挥挥手,“你先下去。”


  双玉几乎要冲上去,雪月在下面死死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双玉,你先回去。”


  “我不!”


  “听话。你答应过我的。”


  雪月推开双玉向前走,今日无风,她却觉得每一步都好艰难。


  到沈轻照面前三步,她实在走不下去了。


  他就像是一头野兽,冰冷残忍,真的会撕咬她的血肉与骨头。


  “我的月儿,真是冰雪聪明。怎么会被一个姨娘摆布呢。”沈轻照轻轻抚摸雪月的脸颊,“但是月儿,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母亲没有将错就错替我做主休了你?”


  他刚碰到她,她就吓了一跳侧开脸。


  沈轻照缩回手,微笑:“因为昨晚我跟母亲说了一句话。我告诉她,宣宁伯还没一败涂地,若是无罪释放,他还是伯爷。再软弱无能,当岳丈总比做敌人要好。”


  雪月咬唇:“你不要诋毁我爹爹,我爹爹本来就是清白的。”


  “是么?那要看你的表现啊。”


  话音未落,沈轻照拧着雪月手腕将她往屋里拽。


  雪月吓得魂飞魄散,不停挣扎抽手却根本抵不过对方的力气:“你干什么——放开……现在还是白日里……”


  “白日里怎么了?轮得到你挑时间?纵了你这么久倒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怎么?还等到晚上,等着你再想什么招数来算计我么!”


  男人的手掌如如铁箍,雪月绝望地胡乱掰,连一根都没有掰动,被他抓着踉跄进屋,竟奔着书桌方向。


  救命……怎么办……谁救救她……


  沈轻照一手桎梏雪月,一手将书桌上的东西挥扫而下,轻轻松松拎起怯弱的姑娘往上一放。下一刻,外面一阵慌张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沈轻照大喝:“滚!”


  若是平时怎么也该滚了,但这回不一样:“大人!狱署司的寒大人指名要见您,现在正等着呢!您快去吧,耽误不得啊!”


  “……”沈轻照怔了怔,“你先去外面候着。”


  “候不得了大人啊!!寒大人说,只给您半盏茶的时间,迟到一息一刑棍……哎呀!眼下快马赶过去都只怕要挨几棍子!这、这真的没时间了!”


  沈轻照咬牙,下一刻恨恨甩开雪月,疾步出门。

狱署司正堂灯火通明,几十张桌子摆在当间,上面整整齐齐摞放三年来所有结案文书,整个屋子,几乎被卷册淹没。


  沈轻照进来的时候,险些不认识这地方了。


  他瞠目四顾,目光最终落在主位上的那人。


  ——那人甫入朝堂时便是出了名的好颜色,英挺昳丽,雪肤朱唇,一双沁水桃花目。只是,这本该含情的眼眸里,一点笑意也不见。


  金刀恶鬼,踏玉台斩百官。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人,见到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印象,都是那年的血染京河。


  沈轻照忍住下意识的不寒而栗,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尊。”


  寒沧烈没抬头,依然翻看手中文书:“沈大人觉得,自己应挨多少下刑棍。”


  沈轻照抿唇:“寒大人,若是下官差事当不好,自该认罚。只是,从下官府宅到狱署司,汗血宝马也跑不得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大人执意要罚下官不敢置喙,但如此用刑,是否有失公允。”


  “有意迟到外加顶撞,沈大人是不罚不规矩。打。”


  一个字的命令不容置疑,两边的刑官立刻上前按住沈轻照,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提棍便打。


  “……”沈轻照忍了没叫,死死攥着拳,额角暴起两条青筋。


  他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然而,若有半分反抗的机会,他都不会默默忍受——寒沧烈的官职、身份、手腕,没有一样是他能比过、为自己叫一声屈的。


  官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份,寒家满门忠烈,他父祖与大哥三哥早早战死沙场,只剩他和他二姐。寒二姑娘挂帅上战场那年他才十岁,被接到宫中由帝后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某种意义上讲,比皇子还要尊贵。


  手腕……他十九岁那年之后,京城人见了他,都要把头低下了。


  沈轻照双手攥拳,死命忍着,终于还是挨了五六下后痛呼出来。


  “寒大人……”


  “大人、如此行事,下官……”


  “行了。”不到十下,寒沧烈叫停,看一眼行刑之人。


  行刑人冲他摇摇头,向沈轻照的方向扬扬下巴——身上没血,甚至还能自己爬起来。听他的吩咐,绝没下狠手。


  寒沧烈几不可察地颔首,等沈轻照起来站好:“沈大人,这几年你代掌狱署司,辛苦了。挨了棍子别委屈,我走之后,在这里挨不明不白棍子的人多了。”


  沈轻照脸色青白。


  “半盏茶的时间是难为你,但你动了我的规矩,擅添私刑,这罚你得认。”


  “……我认。”


  “好,你我的事清了。下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寒沧烈走回主位坐下,遥遥一指,“你代掌狱署司以来所有的案件文书,通报,材料证据,都在此了。我看了你改的规矩,凡是涉杀,掠,劫,盗,掳,□□,贪墨,舞弊,不敬,到这第一件事就是上刑——你就不怕屈打成招么?”


  “大人——”


  “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狱署司,将这些案子全部重查。无错归档,有错翻案。什么时候查完了,什么时候回府。”


  沈轻照不敢置信:“什么?”


  “寒大人……您不是在与下官开玩笑吧?这、这么多案子,下官怕是要在狱署司住上半年……寒大人,您的吩咐下官必然听从,可下官是有家室之人,您拘着不让回家,是否太不合理了?”


  寒沧烈道:“确实不合理,所以沈大人不会白辛苦。忙到申时过后,俸禄翻一倍。忙到戌时过后,俸禄翻两倍。”


  沈轻照笑容勉强:“寒大人,这不是俸禄的问题。”


  “既然不是,那就不翻。一切照旧。”寒沧烈不再看他,“去查吧。别再浪费时间。”


  沈轻照没有立刻动。站在中央环顾一圈,终究没压住意难平:“大人这么做,是对下官有什么意见?下官虽不敢保证绝无错假,可即便有也是少之又少。当然,下官可以从早到晚尽心竭力,可总该回家休息。”


  寒沧烈已经低头接着查了,闻言静了静,从成堆的文书中抬头:“沈轻照。”


  “……在。”


  “首先,你可以休息,在狱署司住上几个月死不了。其次,本官连惩处之事都未与你谈,已经在给你面子了。你识趣点。收拾自己留下烂摊子,真让你觉得委屈,本官大可以打发你做点别的,你不要后悔。”


  话说到这里,再多说就吃亏了。沈轻照心如明镜,只得低头:“下官不敢。是……这便重新查过。”


  ***


  月凉如水。


  寒沧烈回府时已是戌时过半,一进门,便问候在院中的管家金叔:“金叔,二姐归家了么。”


  “公子,二姑娘一个时辰前到的,眼下在书房。”


  书房中,寒瑶色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正在擦剑。寒沧烈走进来,她也没抬眼皮。


  “二姐。”


  “嗯……嗯?好小子,沥州没饭吃?瘦的葱皮似的。”


  寒沧烈失笑:“你回来怎么没传信给我?”


  寒瑶色道:“知道你忙,不差这一会。”


  她仔细打量寒沧烈,身躯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常年习武的原因,沉厚的力量感几乎透过衣衫。


  “嗯,长大了,稳重了。不枉我在西川天天念叨你。”


  寒沧烈都懒得与她辩,道:“你吃饭了么?”


  “没啊。”


  “想吃什么,老样子还是新菜式,我去烧菜。”


  寒瑶色道:“你还研究烧菜呢?你小心点,忘了小时候在皇奶奶身边成球的样子了?少吃点吧。”


  寒沧烈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回书房了。”


  “吃。你手艺比厨子强,我在西川,饿的时候最想你。”寒瑶色琢磨着,“竟然还有新菜,都会什么?”


  “也不是很多,酒醋肉,白炸鸡,莲子头羹,东坡豆腐,都是沥州那边的菜。”


  寒瑶色听了半天:“没意思,还是老二样,烧二冬和糖醋排骨。”


  寒沧烈笑了:“好。等着。”


  他去厨房备菜,没一会寒瑶色蹭过来了,拿着一把瓜子磕,一点帮着打下手的意思也没有:“哎。弟弟。”


  寒沧烈沉默切菜,瘦削的侧脸安静。


  “怎么不吱声呢?我怕你无聊,特意来陪你说话。”寒瑶色靠着门边,满身放松,“见面半日了,你怎么也不催我找个男子成婚呢?你不催我,我都不好意思催你。”


  寒沧烈道:“我不催你。你也别催我。”


  寒瑶色点头:“好。祖宗那头,你我姐弟共担。”


  菜好了上桌,寒瑶色先干了杯酒:“我说弟弟,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寒沧烈安静吃饭,以身作则告诉她食不言。


  寒瑶色才不管那些:“我听说你白天的时候把沈轻照扣到狱署司了?还让人家一连几个月回不了家?”


  “天,真的啊?”


  “我说寒四,人家是家室的人,你不能这么办事啊,亏你想的出来。”


  “这不是给自己招埋怨么。是不是有点丢人了?你小孩子啊用这种手段。”


  “你……公报私仇呢?”


  寒沧烈沉默了下:“我不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呦,寒公子您不是食不言吗?怎么说话了?”


  寒沧烈放下筷子:“我不是为难他。狱署司有错案,他的责任,他自己付。没办他我已经给他脸了。”


  忍了忍,他声音转低:“不过是三四个月见不到而已,他有什么不知足的。”


  寒瑶色挑眉:“行吧。”


  “算了,知道你心里苦,我不问了,吃饭。”


  难得他二姐说句人话,寒沧烈心一软,正要给她夹块排骨。


  刚夹起来,寒瑶色如临大敌敲他筷子,夹起排骨放到自己碗里:“你少吃点,胖。”


  寒沧烈气笑了:“二姐,你不用刻意关心我,我没觉得难过。而且你关心人的方式,我也受用不起。”


  寒瑶色啃排骨,没功夫搭理他。


  寒沧烈又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我吃好了,你慢吃。我回屋养养神。”


  人走了。寒瑶色小声吭唧:“我看你是回屋,养养伤吧……”


  *


  关上门,寒沧烈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靠着门扉坐下来。


  双手一起死死按住心口,却也没抵消多少翻涌的锥心之痛。


  他双眼紧闭,但面色隐忍平静。整个人缩成一团,就这么忍着。


  三年前刚到沥州时有了这个毛病,看过大夫,说是积郁在心,执念太深,要他想办法开怀一些。


  他才知道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今天见了沈轻照,心脏绞痛到现在还不停歇,愈演愈烈。


  寒沧烈蜷在角落,手掌覆在脸颊上,修长手指遮住双眼。


  他也不想每每病发生不如死,可有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很喜欢很喜欢。


  那么喜欢的姑娘,却是厌惧他,钟情第一公子沈轻照。


  到底是他名声太差。


  忍了许久,寒沧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那玉通体润泽,月牙形状,是他一直悬在腰间的。回到京城后怕有心之人看见,生出流言,这才一直收在怀中。


  大拇指轻轻摩挲玉佩已经光滑平整的棱角,把心里的难过一点点、一点点流泻出去。


  那年他十岁,二姐接管寒家军上了战场,他被接进宫中养在皇太后膝下。皇太后是个极慈爱的老奶奶,心疼他,总觉得他吃不饱,日日给他喂好吃的。不到一年,他个子没长,生生成了一个圆球,胖的看不出五官美丑。


  成球后果就是,他不仅没什么同龄玩伴,甚至好几次皇子伴读骑射比试,他都因骑不上马而被其他伴读笑话——他是忠烈之后,父兄都是令人闻风丧胆大将军,姐姐更巾帼不让须眉,而他竟连父亲的马都骑不上去。


  那日傍晚他赌气没有吃饭,一个人去练习上马,却被不耐烦的马发了性摔下来,痛的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哭。


  哭了一会,身边忽然蹲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精致可爱的不得了:“胖哥哥,你怎么啦?”


  他更难过了。


  小姑娘担心:“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啊。”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啊?”


  他委屈的大哭:“我骑不上马,我骑不上马啊……”


  小姑娘找了一圈,看见远处有匹正在快乐悠闲吃草的马:“是那匹马么?哎,你别难过啊,这么高的马,你现在怎么骑得上去?过两年你长高了就可以啦。哥哥你别哭,我有一匹小马驹,下次带来给你骑好不好?”


  他擦了擦眼泪,摸到了自己的双下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小姑娘却没嫌弃他,不仅对他笑,还拿出一个月牙玉佩送给他:“胖哥哥,你长得真可爱,像年画娃娃一样。可是我今天来不及陪你玩儿了,以后我再进宫时来找你好不好?我叫月儿,这个送给你,你可不要把我忘了啊。”


  月色下,寒沧烈捧着玉佩,浅浅一笑。


  他一直没忘了她。


  可让他到现在都视若珍宝的初遇,她早就半点也不记得了。


  要知道后来发生那些事……罢了。


  罢了。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已经嫁人,与她的夫君琴瑟和鸣,甚至大约此刻正因他对她夫君所罚,而埋怨他,厌恶他。


  寒沧烈一手扶着门框,强忍痛楚,微微佝偻着背脊站起。


  抬头,看窗外枝梢那轮皎洁弯月。


  可叹三年前她订婚,京城的空气都令他寸寸心碎。待不下去,只得苦求皇上领下最难的差事逃避到沥州。


  三年后,却还是难过的呼吸都如针扎。


  一点办法都没有。等狱署司的事了结,他还是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了吧。

下了两日的雪终于停歇,晴空如洗,日光和暖。


  双玉飞快奔跑,唇角扬着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冲进院子直奔雪月:“姑娘姑娘。”


  雪月好久没见双玉笑的这么恣意,喜气洋洋的模样,感染的她也笑起来:“怎么啦?这么高兴?”


  “姑娘,有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雪月很配合地眼睛一亮:“那我要先听更好的消息。”


  双玉拍手道:“夫人刚刚派人来传消话,咱们伯爷已经从天字狱放出来了,现在就在门关监候审,等审查清楚无罪就会放人啦!还有,掌管狱署司的寒大人回京了,立刻就废止了姓沈的改的大部分刑讯,咱们再也不用担心伯爷会被用刑了!”


  雪月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爹爹要是关在门关监,那我们就可以去探视了!”


  狱署司的规矩,从官员、平民、所犯事项不同等等原因而会被收监到不同牢狱,其中只有门关监不算牢狱——能在那里,基本便是案情有重大疑点,此人大概率无罪,只是还有些事情要查问清楚,放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可以被允许进去探望。


  雪月开心极了,拉着双玉去收拾给父亲带的东西。刚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一事:沈轻照不准她出门。


  她心刚沉,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双玉,还有个好事是什么?”


  难不成沈轻照摔断了腿,没办法管她了?


  看着自家姑娘期待的大眼睛,双玉笑道:“哎呀,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个天大的好事,只是奴婢想,在姑娘心里,肯定伯爷的事最重要,这才放前面说的。咳咳——”她清清嗓子欢喜宣布,“姓沈的被寒大人扣到狱署司啦!寒大人说要他重查过往的案子,没查完就不准回家,嘿嘿嘿……只怕有几个月不用见那晦气人了!”


  雪月认真听着,不知不觉也弯起眉眼。


  双玉看姑娘笑了,忽而心里倒有些难受:她家姑娘生的美,乌眸清亮,红唇娇柔,笑起来好看的连梅花映雪之色都比不得。姑娘原来最是活泼爱笑,这一年多,却很少见她这样安心喜悦的模样了。


  一时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这回可好了,他不在,姑娘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爷能被放出来,沈老夫人也不会为难咱们,她还有个高姨娘要顾着,大约也不会理会咱们。”


  雪月连连点头:“嗯嗯嗯,那我们去收拾些东西给爹爹带去,然后……在外面逛一会再回来?”


  “好!”


  *


  东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的约束较少,平日里女子出行都很方便。


  雪月足有近一年没有见过外面的样子,看什么都很新鲜。


  原本刚刚成婚时,夫妻感情甚笃,沈轻照对她也没有这样的约束,他们还会相伴出行。只不过那样的时光短暂,那样的温柔维持一阵子,他本性中的凉薄多疑,自私残忍还是渐渐展露出来。


  自她第一次提了和离之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不过,眼下好歹是能松口气了。


  顺利进了狱署司,雪月看着左右无人,拽拽双玉,小声道:“双玉,我们从旁路走。”


  “姑娘怎么啦?”


  “你刚才说的寒大人……我有点怕他。”


  双玉安慰:“没事,姑娘不怕,奴婢觉得寒大人是好官,不像京城里传的什么金刀恶鬼,什么罗刹的。虽然……那年踏玉台的事血腥残忍,但是斩的那些都是奸贪,都是坏人。”


  “他是好官,我自然知道,就是……”雪月为难,此番爹爹平安她不知要怎么感激他才好,他拘着沈轻照,更是误打误撞帮了她大忙。还有,昨日一早她被沈轻照欺辱,吓得魂飞魄散间没听清楚,但想来沈轻照就是被他叫走的,虽为公事,却让她免受沈轻照的一顿折磨。


  这么算,他一回来,就帮了她三次。


  “其实,也不能全是怕吧……就是又怕,又敬,又感激……又惭愧。我说怕,就是怕碰见他。”


  双玉开解道:“哪就那么容易碰见,狱署司那么大呢,而且大人们一定都很忙,应当不会去门关监看那些不日就放出去的人。奴婢想着,寒大人怎么也是个大丈夫,气量无双……姑娘就放心吧,他连您的面都没清楚见过,当年那个大人们的口头戏约,都知道是玩笑,他定没放在心上,姑娘不用觉得愧疚。”


  雪月听进去了,心宽不少:“也对,这样的小事,他应该早就忘了。”


  “嗯,男人嘛,还能那么小气。再说了,就算真碰见,他还能认出咱们不成?”


  对啊,雪月觉得很有道理:“是我多思了,要真碰见,好好见个礼就过去了,他又不认得我,怕什么呢。”


  **


  寒沧烈看着狱医给雪柏川把脉,见对方眉目舒展,心也放下几分:“宣宁伯的伤有好转么?”


  “回大人的话,伯爷已经好多了,大人的化瘀药实在难得,伯爷的伤不日就会痊愈。”


  寒沧烈道:“好,这几日辛苦你费心。”


  狱医拱手礼道:“大人言重,若无他事,下官这便告退了。”


  狱医走后,寒沧烈扶了一把想要起身的雪柏川,“雪叔您先别动,眼下静养为宜。”


  雪柏川搓了搓手:“你……你忙着,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我、我还好,毕竟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下手时也有数。”


  “我来看看您,”寒沧烈默了默,“雪叔,那日人多不好问,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沈轻照待您,可有不敬?”


  “没有,这倒没有,”雪柏川摆手道,语气放松,“轻照这孩子人情世故通透,事情办的一向漂亮。那日事出突然,他只是比你来的晚一步,倒并非故意不恭敬。”


  人讲话时,即便不是有意,也会不经意流露亲疏有别。


  寒沧烈点点头,牵了牵唇角不再多问。


  他不说话,气氛便沉默下来。雪柏川坐着,看寒沧烈从进来到现在一直站在一旁,实在有些不安:“你也坐。”


  寒沧烈何等聪慧,心头雪亮,略一迟疑便坐下来。


  虽是坐着,但身姿端正,依然透着恭敬。


  雪柏川松了口气:“对了,还一直没机会说……此番真是多谢你。”


  “叔父千万不要言谢,”寒沧烈温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您年事已高,该当照顾。这里条件不好,难为您了。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下面的人不懂事,您只管与我讲。”


  略略一停,又道:“与沈大人讲也一样。”


  雪柏川惭愧一笑:“哪里还用讲什么。那日你送我来此,当着众人的面唤我一声叔,还怎会有人会为难我。”


  寒沧烈道:“那就好。委屈叔父还要在此留待几日,不过,事情已经有眉目,很快便会有结果。”


  “说什么委屈,”雪柏川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你这声叔,我实在受之有愧。其实我哪有什么面目见你呢。”


  寒沧烈声音渐低:“叔父莫要与沧烈讲这般生分的话,当年雪伯父与我父亲同窗之谊,金兰之交,感情深厚。您是他二人疼爱的小弟,便于我的亲叔父无别。记得年幼时,大人外出,或是喝酒,不放心兄姐管我,都是让您看顾我的。沧烈没有福分孝敬父亲与雪伯伯,自然该多多孝敬雪叔。”


  雪柏川双手交握,尽力掩饰局促。


  若再客套,他不好意思。可要是顺着寒沧烈的话去说,又显得攀附,也难为情。


  两相为难,真是尴尬地不知所措。


  寒沧烈睫羽微垂,顿了顿,浅笑道:“叔父,您伤势未愈,先好好静养吧。前头事务繁忙,请恕沧烈失陪。”


  雪柏川松口气,忙道:“不打紧,你快去忙吧……也不要太累了,好好照顾自己。”


  寒沧烈出门,对外面值守的人吩咐了句好好照顾。


  向身后看了一眼,静立两息,终是转身走了。


  门关监前头有一片梅林,冬日里红蕊照雪,馨香宁静。


  雪月四下瞅瞅,一面往前走,直到看见有一枝条正歪歪扭扭伸出,仿佛在前面拦她的路,实在没忍住,偷偷折下来握在手里。


  双玉见了笑道:“姑娘还跟小孩似的,见了好看的花就走不动道。”纣南侯府就没有花,沈轻照不喜欢,尽是些松柏。


  雪月开心道:“爹爹也喜欢,等下拿给他看,让他心情好些。”


  “那是,伯爷看见姑娘,心情还有不好?都多久没见到了……”


  说起这个,雪月叮嘱:“双玉,一会你可要记得不要和爹爹提咱们在沈家的事,爹爹在那本就不好过,听了这些,一时帮不上忙,会更烦扰。等他回家以后,身体好了,我再找机会与他们说那些事。”


  “姑娘放心,奴婢有数……”


  她们主仆二人说着话,拐过一个弯,正看见前方走来一身姿端正,气度凌云的男子。


  雪月停下,对方也同一时间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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